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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文学名著《白痴》(pdf电子书下载)[s1771]
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
——《白痴》中译本序
  陀思妥耶夫斯基(一八二一—一八八一)是一位享有世
界声誉的伟大作家。他的长篇小说《白痴》是他的最优秀作
品之一。本书情节紧张、曲折,高潮迭起,扣人心弦。特别
是其中的心理描写,剖析了人的全部复杂性,提出了许多哲
学、社会学、美学和伦理学问题,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,诚
如高尔基所说:“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个最伟大的
天才;他们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,使整个欧洲
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,他们两人都足以与莎士比亚、但丁、塞
万提斯、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人物并列。”①
与其他作家不同,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超越时空的作
家。他的作品既面向当时的俄国现实,又面向西欧,面向全
人类,既面向现在,又面向未来,面向永恒。他既是一位伟
大的文学家、艺术家,又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、哲学家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,以及其中包含的
哲理,是多义的,不是单义的,是多层次的,不是单层次的。
是超越时空的和多维的。正如世界有多复杂,人有多复杂,他
的作品也就有多复杂一样,他的作品至今还有许多解不开或
没有完全解开的谜。人心是个大秘密,他的作品也是个大秘
1白 痴
①高尔基:《论文学》(续集)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,第五十页。
密,是个无法穷尽其奥秘的浩淼无垠的宇宙。
《白痴》像作者的几乎所有的小说一样,有三个同心圆。
圆心是人,圆周一个大似一个,直至无限。或者说它有三个
层次,一层深似一层,以至无极。第一个同心圆或第一层是
具体的情节、事件、人;第二个同心圆是时代和社会;第三
个同心圆是对人的剖析和对人的哲理思考,是人的哲学。

《白痴》的第一个同心圆是小说中具体的人与事。
说得“俗”一点,《白痴》写了几组三角恋爱或五角恋爱:
一、阿格拉娅和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爱梅什金公爵(即
小说中的“白痴”);二、梅什金、罗戈任爱纳斯塔西娅·菲
利波芙娜;三、梅什金、加尼亚、伊波利特以及叶夫根尼·
帕夫洛维奇爱阿格拉娅。由此引起一连串的喜怒哀乐、悲欢
离合、冲突、斗争,乃至凶杀。就故事来说,已经够紧张,够
刺激,够引人入胜的了。
如果说得“雅”一点,小说讲的是一个忠厚、善良的年
轻人,身无分文,茕茕孑立,从国外归来,由于命运的安排,
突然落在一群不这么忠厚,不这么善良的人们的包围中,被
卷进生活的漩涡,看到了俄国光怪陆离的众生相。他想以自
己的榜样,自己的忠厚、善良、逆来顺受和宽恕一切来影响
乃至改变这个世界,使大家相亲相爱。但是当时的人际关系
是如此复杂,他因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刺激,疯了,变成了
真正的白痴。
2白 痴
如果说得“深”一点,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,小
说写了两种类型的俄罗斯人——真正的俄罗斯人和欧洲化的
俄罗斯人。
俄罗斯人的性格特征是豪放,欧洲人的性格特征是褊狭。
俄罗斯人重感情,轻理智,爱走极瑞。欧洲人重理智,轻感
情,不爱走极端。对欧洲人的一言一行,可以用理智去理解;
对俄罗斯人则不行,除了理智以外,还必须用自己的心。
《白痴》中真正的俄罗斯人是梅什金和罗戈任,阿格拉娅
和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。他们都有俄罗斯人固有的豪放,
重感情,轻理智的特点,干什么都豁出命去干,不计后果。
可是梅什金和罗戈任又彼此不同。同是俄罗斯人,但是
一个重感情,用自己的心来理解一切人和事,具有一种纯洁、
善良的心灵美,他严以责己,宽以待人,希望用自己的榜样
来影响和改变周围的人。另一个却把俄罗斯人的豪放集中表
现为对女人的不可遏制的情欲。为了女人,他可以去杀人。如
果得不到这女人,他情愿跳河自杀,或者一不做二不休,干
脆把这女人捅死。
阿格拉娅和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一样,两人都十分
美丽,非常聪明,蔑视世俗的成见和周围的环境,十分高傲,
要爱就豁出命去爱,甘愿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,受苦,乃至
受难。但是她们又彼此不同。阿格拉娅是叶潘钦将军的掌上
明珠,从小娇生惯养,十分任性,但是她不为世俗成见所囿,
越是不许她看的书她越要看,越是不许她做的事她越要做,耽
于浪漫主义幻想。正如瓦里娅所说,她“可以拒绝一门最好
的门当户对的亲事,却会心甘情愿地跑到阁楼上去找一名穷
3白 痴
大学生,跟他一起挨饿——这就是她的理想!”当众人认为梅
什金公爵不过是一名不谙世事的“白痴”和“傻瓜”时,她
却力排众议,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:“这里所有的人,所有的
人都抵不上您一个小指头,都赶不上您聪明,赶不上您心好!
您比所有的人都诚实,都高尚,都好,都善良,都聪明!”后
来,由于梅什金公爵不忍心抛弃不幸和绝望的纳斯塔西娅·
菲利波芙娜,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,才毅然与公爵决绝,嫁
给一位流亡国外的波兰爱国志士。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身世和经历,与阿格拉娅完
全不同。她是一名孤女,父母双亡,从小被一个名叫托茨基
的大地主收养。她长大后,又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地主收为外
室。后来,托茨基把她玩腻了,想甩掉她,另娶一位名门闺
秀为妻。但是,这时的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已经不是过
去那个年幼无知的小纳斯佳了。她看透了托茨基的伪兽和荒
淫无耻,决定在她生日那天当众剥下他的画皮,揭穿他。她
毅然放弃了托茨基给她作为补偿的七万五千卢布,并宣布从
第二天起搬出她所住的豪华公寓,从此靠自己的劳动为生。看
谁还肯娶她这样一个“一无所有的穷娘们”为妻。可是,当
时也在座的梅什金公爵,却出于对这个不幸女人的同情和怜
悯,当众表示,她的过去种种并不是她的过错,她本人是无
罪的、清白的,他可以娶她。这使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
吃了一惊,十分感动。她说她在梅什金身上“第一次看到了
一个真正的人!”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是个失足的女人,嫁给公
爵会玷污他的名声,葬送他的前程,她不配得到他的爱。在
此以前,俄国某富商之子罗戈任,曾出十万卢布高价,要把
4白 痴
她买下来。她答应把自己卖给罗戈任,不过不是为了钱(钱,
她可以不要!),而是觉得自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。但是以后,
她又几次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逃跑,因为她知道嫁给罗戈
任只能是毁灭。她希望的仅仅是公爵幸福,希望他能够同阿
格拉娅结婚,并想尽办法玉成他俩的婚事。但是,最后,她
面对自己的情敌阿格拉娅的挑战,又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,她
怎么能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呢?她要公爵在
她们两人之间作出选择。但是公爵在她们两人中间看到的只
是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“那张绝望的、疯狂的脸……一
看到这张脸,他就觉得‘万箭钻心’”。他向阿格拉娅脱口说
道:“这难道可能吗!要知道,她……这么不幸!”阿格拉娅
听到这话后,一气之下,冲出了房间。她对公爵的爱是不能
同别人分享的,“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。”公爵想去追
阿格拉娅,但是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一把抱住了公爵,晕
倒在他的怀里,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从少女时代起就幻想得到
的这种真正的人的真正的爱情了。公爵知道一个俄罗斯女人
爱一个男人是不顾一切的,他怕她发疯,怕她自杀,遂答应
跟她结婚,以安慰她那颗破碎的心。可是在他们俩正准备结
婚的时候,她看到公爵成日价心事重重,闷闷不乐。她知道,
公爵真爱的是阿格拉娅,爱她只是出于怜悯。她又陷入痛苦
之中:一、公爵并不真爱她,只是可怜她,跟公爵结婚,是
牺牲了公爵的幸福,是夺人之爱;二、违背了她从前理智的
抉择,害了公爵,葬送了公爵的前程。结婚那天,纳斯塔西
娅·菲利波芙娜已经梳妆完毕,戴上了婚纱,正准备上马车
到教堂去举行婚礼,——这时,猛抬头,她看见了人群中的
5白 痴
罗戈任,她一声惊呼,抓住罗戈任,要罗戈任“救救”她,带
她逃跑。她不能昧心地同公爵结婚。最后,终于香消玉殒,惨
死在罗戈任的刀下。而死,正是她所希望的。
欧洲化的俄罗斯人或西欧化的俄罗斯人,用我们通常的
说法,就是资产阶级化的俄罗斯人。这种人分为两大类。第
一类利欲熏心,贪得无厌,满脑子都是钱,什么伤天害理的
事都做得出来。第二类是思想上的资产者,沾染上了从西欧
传到俄国来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、虚无主义、无政府主义、无
神论和“社会主义”。这类人虽然地位不高,钱也不多,但却
无所不用其极,一心想的就是“钱”、“权”二字。为了达到
目的,不惜无事生非,造谣诽谤,敲诈勒索,乃至杀人越货。
属于第一类的有大地主、大资本家、大房产主托茨基和
叶潘钦将军,放高利贷的普季岑,唯利是图、谄上骄小的加
尼亚,诡计多端、出卖良心、拍马逢迎、什么亏心事都做得
出来的列别杰夫等人。
但是,他们又彼此不同。
普季岑虽然以放高利贷为生,但他并无野心,并不想成
为富甲天下的罗思柴尔德。他只想将本求利,心并不太狠,为
人也不太坏,对妻子,对内兄,对岳父母都不错,并不搞歪
门邪道。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,这是欧洲人中的“德
国道路”——光明正大地赚钱。
加尼亚表面看去利欲熏心,不择手段,做梦都想出人头
地。“只要有利可图,要卑鄙就干脆卑鄙到底。”可是真到事
情“须要豁出去,铤而走险的时候”,他又“瞻前顾后,不敢
造次”,“变成了正人君子,不愿去干过于卑鄙下流的事(话
6白 痴
又说回来,至于小的、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,他是永远准
备去做的)。”请看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把罗戈任给她的
十万卢布扔进壁炉,让他赤手空拳把这钱从火里取出来,取
出来钱就归他。但是,他却经受住了这场考验,没有不顾廉
耻地去拿这笔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巨款,虽然他思想斗争
很激烈,但是他终于扭头不顾,向门口走去,尽管他受不了
这个精神上的苦刑,走了两步,一个趔趄,晕倒在地,不省
人事。这说明:他虽然坏,但还没有坏到极点。他想成为欧
洲化的俄罗斯人,但是走到由此及彼的交界处又打住了。他
心贪,但是羞耻心尚未完全泯灭;他心狠,但是还没到昧尽
天良,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。
列别杰夫这人比较复杂。这是个聪明的无耻之徒。只要
能捞到好处,什么亏心事都能做得出来。他甘愿在有钱人面
前当小丑,当“篾片”。他衣着寒酸,在人前装穷,可是私下
里却放高利贷。此外,他还有一处带花园的房产,布置得十
分雅致。他在帕夫洛夫斯克还租了幢别墅,可是自己却住厢
房,把正房转租出去,做二房东。他可以为区区五十卢布
(甚至五卢布)在法庭上替一名放高利贷的犹太人辩护。他可
以给凯勒尔写的谤文提供素材,诽谤公爵。他可以玩弄阴谋
诡计,企图把公爵宣布为疯子,把他看管起来。但是他这人
又非常聪明,擅长哲理思考,能对当时流行的自由主义、虚
无主义、无政府主义痛下针砭。他博学多才,家里有很丰富
的藏书,甚至藏有珍本《普希金文集》。而且他非常爱自己的
孩子,是个慈父。他做了坏事,能够自责,勇于悔过,但接
着又做坏事,又悔过。这是一个复杂的谜一样的人物。正如
7白 痴
他向公爵所作的自我剖析:“好吧,就对您,就对您一个人说
句实话吧,因为您把人看透了:言与行,谎言与真话——我
都兼而有之,而且都是真诚的。真话与表里如一,表现在我
的真诚忏悔中,信不信由您,但是我可以发誓,空话与谎言
则存在于我像地狱般的(而且是我永远固有的)思想中,怎
么想方设法把一个人捉住,怎么想方设法用悔恨的眼泪骗人!
真的,就是这样!对别人我是不肯说这话的——无非惹人耻
笑,或者招人唾骂罢了;但是公爵,您把我当人,您会对我
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断的”。正如公爵所说,“他这人是个大
杂烩”。哲人、小丑、坏蛋,兼而有之。
第二类人,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,是在思想上受到
欧洲毒化的俄罗斯人。例如书中提到的那帮年轻人:多克托
连科、布尔多夫斯基、凯勒尔和伊波利特。而伊波利特则是
他们的理论家。他们受了西欧自由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影响。但
是,他们并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,并不著书立说,他们是行
动上的虚无主义者。虚无主义,就是对公认的历史传统、文
化遗产、道德规范、人类理想和生活准则持否定态度。列别
杰夫曾这样形容这帮年轻人:“他们倒不完全是虚无派,他们
是另一种人,别具特色,我外甥说,他们比虚无派还虚无派。
……虚无派毕竟有时候还是些学有专长的人,甚至是学者,可
是这些人却差远了,因为他们首先是些办实事、谋实利的人。
其实,这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某种后果,但不是衣钵真传,而
是道听途说,间接听来的,而且他们也不在杂志上写文章,公
开亮相,而是直接付诸行动;……他们……他们直截了当地
认为他们有权,如果他们非常想得到什么东西的话,就有权
8白 痴
不择手段,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,哪怕因此而需要杀死八个
人也在所不惜……”当时,俄国出现的一连串凶杀案,包括
《罪与罚》中描写的凶杀案,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。经
其他人默许,由凯勒尔执笔撰写的以敲诈公爵为目的的那篇
诽谤性文章《贫民与贵胄……》,以及他们四人夜闯民宅,气
势汹汹地向公爵兴师问罪这一事实,就是当时俄国受虚无主
义思想影响的年轻人的惯常表现。譬如,布尔多夫斯基口口
声声说他“有权”;伊波利特也尖声大叫:“……他有权这样
做:因为将自己的看法公诸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,因此
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合法权利。”至于这篇文章是不是诽谤,
那是另一回事。只要他们这样做对社会有益(?),即使说点
假话,做点坏事,也没什么大不了,因为他们有不择手段这
样做的权利。正如凯勒尔坦白陈述的:“至于说有某些不尽属
实之处,即所谓夸张,那您也得承认,动机是最重要的,最
要紧的是目的和用意。”他们的口号是“否定”,理由是“,我
穷”,手段是“为所欲为”。利扎韦塔·普罗科菲耶芙娜曾指
着布尔多夫斯基说:“我敢打赌,他肯定会杀人!你的钱,就
是那一万卢布,他兴许不会拿。他不拿,可能因为于心有愧,
可是夜里,他却会进屋杀人,把钱从钱匣子里拿走。问心无
愧地拿走!他这样做并不是鸡鸣狗盗,杀人越货!这叫‘因
高尚的绝望铤而走险’,这叫‘否定’,或者鬼知道叫什么……
呸!一切都颠倒了,大家都脚朝上走路了。”
9白 痴

《白痴》的第二个同心圆,是当时的时代和社会。
《白痴》写于一八六七—一八六八年。当时,俄国正处在
一八六一年“农奴制改革”以后,资本主义迅速发展。既有
越来越多的官僚资本,也有弃农经商的地主兼资本家,还有
一些新发迹的属于中产阶级的高利贷者和商人。与此同时,外
国资本也大量涌入,逐渐掌握了俄国的经济命脉。
《白痴》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一八六一年改革后的俄国社
会。这里有达官显贵,政界巨头,有地主兼资本家托茨基,有
拥有大量房地产、工厂和公司股东的叶潘钦将军,有各种各
样的钻营家、投机商和高利贷者,有地位显赫、势力很大的
贵妇人,有搔首弄姿、附庸风雅,以文艺保护人自居的官太
太,有拍马逢迎的小丑,有投机钻营、卖身投靠的诗人……
总之,不一而足。这是一个由封建军事帝国向资本主义转变
的国家。这是一个巧取豪夺而又纸醉金迷、荒淫无耻的社会。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就是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世界中
长大的。造成她的悲惨遭遇的就是这个罪恶的社会。但是,她
只是千千万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俄国妇女中的一个。如果说,
作者曾把他服了四年苦役的暗无天日的鄂木斯克囚堡比作
“死屋”的话,那么对于广大俄国人民来说,当时的俄国只不
过是一座扩大了的“死屋”或者人间地狱罢了。
这是一个资本主义豺狼当道,逞凶肆虐的时代。列别杰
夫曾使用象征的手法解释《新约·启示录》中有关世界末日
10白 痴
的预言。他说世界末日来临之前,会有一颗苦涩星像燃烧着
的火把从天上掉下来,掉在“生命的源泉”——三分之一的
河流和一切水源之上,于是许多人喝这水就死了,而这颗
“苦涩星”,按照他的解释,就是那该诅咒的“遍布欧洲的铁
路网”。表面看来,他似乎在反对资本主义文明,反对科学和
技术进步。其实不然,他反对的仅是资本主义带来的金钱万
能和道德沦丧。正如他所说:“仅仅是铁路,还不至于搅浑生
命的源泉,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,整个说来是该诅咒的”,
“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,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:你们准备用
什么来拯救世界,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
路?——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、搞工业、搞各种联合
会、领取工资等等的人,用什么?”他认为,资本主义“除了
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,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”。他
认为,凡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自称是“人类朋友”的人,不
管他如何花言巧语,无非是名“食人生蕃”罢了。
这社会建立在人剥削人、人压迫人的基础上。有人发财,
就有人受穷;有人骄奢淫逸,纸醉金迷,就有人生活无着,冻
馁而死;有人志得意满,八面威风,就有人被欺压、被蹂躏、
被唾弃。钱,统治着这整个社会。有钱就有一切。钱成了衡
量一切的准绳。钱能通神。“钱是压成金币的自由”(《死屋
手记》);有钱就有权(《被欺凌与被侮辱的》);有钱就有地
位(《地下室手记》);有钱就有才干,就能使人“叱咤风
云”,“鹤立鸡群”(《白痴》);“经济原则高于一切”(《赌
徒》),所谓“高于一切”,就是高于人,高于人应有的道德准
则;“钱能消灭一切不平等”(《少年》)。钱成了一切人追求
11白 痴
的目标,挖空心思,不择手段地赚钱。这就是当时俄国的社
会风尚。这阵风起于西欧,俄国不过步其后尘而已。
俄国和欧洲,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,是贯穿陀思妥耶夫
斯基创作的一根主轴①。如果说,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第一
个同心圆,主要是剖析俄国人和欧洲化的俄国人,那么他的
第二个同心圆,则主要探讨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。
《冬天记的夏天印象》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。《罪与
罚》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和俄国道路;欧洲道路使拉
斯科利尼科夫铤而走险,走上犯罪的路;俄国道路则使拉斯
科利尼科夫走向新生。《白痴》标举的是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。
《群魔》展示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,正是欧洲道路使彼得
·韦尔霍文斯基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野心家、阴谋家。《卡
拉马佐夫兄弟》讲的是这两条路的斗争,欧洲道路使伊凡和
斯麦尔佳科夫走上弑父的道路,俄国道路则使德米特里获得
了新生。
什么是俄国道路?什么是欧洲道路?一言以蔽之,在陀
思妥耶夫斯基看来:俄国道路就是爱;欧洲道路就是权力和
金钱。欧洲道路靠的是强权与暴力;俄国道路靠的是忍让、宽
恕与和平。欧洲道路要求从别人做起,让他做这做那,如若
不听,就排头砍去,即使“砍掉一亿颗脑袋”(《群魔》)也
在所不惜;俄国道路提倡从自己做起,从小事做起,严以律
己,宽以待人。
12白 痴
①十九世纪的俄国,有所谓西欧派与斯拉夫派之争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
作和思想,反映了这一争论。
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,所谓欧洲道路或者欧洲主
义,由四位一体的思想组成,即资产阶级思想、天主教思想、
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。至于虚无主义、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,
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汇中,与社会主义是同义语,即社会
主义就是虚无主义、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。换一种说法,欧
洲道路就是主张暴力革命,俄国道路就是主张和平过渡,主
张改良。
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唯利是图。《白痴》里形
形色色的地主、资本家、高利贷者,就具有这种典型的资产
阶级思想。正如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所说:“他们这帮人
现在满脑子都是钱,而且贪得无厌,见钱眼开,什么傻事都
做得出来。自己还乳臭未干,就挖空心思,想去放高利贷。”
列别杰夫也利用《启示录》中的话来说明当时的时代特点:
“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,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
代,因为现今这世道,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,人人寻
找的都是自己的权利:‘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,一钱银子买三
升大麦’……”《启示录》讲到羊羔打开第一印的时候,出现
了一匹白马,马上的人手持弓箭,成为得胜的征服者。这大
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奴隶社会。开第二印的时候,出现了一匹
红马,骑马者大权在握,大肆杀伐,世人互相残杀,没有了
和平。这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封建主义、殖民主义和资本主
义原始积累的时代。到出现第三匹黑马的时候,就是赤裸裸
的资本主义时代了。这是一种象征的手法。陀思妥耶夫斯基
的作品,充满各种各样的象征,这也是他的创作特色之一。
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虚伪。试看,托茨基和
13白 痴
叶潘钦将军就是两个典型的伪君子。托茨基表面上大发善心,
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,但又把她扔给管家,不闻不问。
后来,发现这个女孩是个美人胎子,又动了邪心,让她受各
种教育。他让她受教育,并不是为了她本人,而是为了把她
培养得适合他的口味。小女孩长大了,果然出落得花容月貌,
他就利用她的幼稚奸污了她,把她收为自己的外室。但是玩
了四、五年后,玩腻了,又想把她甩了,另娶一位门当户对
的贵族小姐为妻。当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奋起反抗,赶
到彼得堡,对他极尽讽刺、挖苦、嘲笑之能事后,他又怕她
闹事,让他当众出丑,于是他便用豪华的生活收买她。与此
同时,又暗中替她物色“佳婿”,宁可倒贴几个钱,把她嫁出
去,以绝后患。
叶潘钦将军也是个风流色鬼,但此公生性惧内,表面上
道貌岸然,极力怂恿加尼亚娶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,玉
成这段“美满姻缘”,骨子里却心怀鬼胎,想利用加尼亚是他
的心腹秘书,分尝禁脔,偷香窃玉。
最明显的是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生日晚会上玩的那
个小游戏:有人建议大家都讲一件他毕生所做的最卑鄙最无
耻的事。除了费德先科外,叶潘钦将军和托茨基实际上在自
吹自擂,讲的不是坏事,而是好事,善事,生平最得意的事。
这场游戏的画龙点睛之笔,是加尼亚和费德先科的一段
对话。加尼亚说:
“谁会不撒谎呢?任何人都会撒谎的,一定会撒谎。”
“即使有人撒谎,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。”
资产阶级道德就是十足的虚伪,正是从这种虚伪中,让
14白 痴
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。
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崇洋媚外,鄙视自己的
祖国。诚如叶夫根尼·帕夫洛维奇谈到自由主义时所说:“俄
国的自由派其实并不是俄国的自由派,而是非俄国的自由
派。”(着重号是原来就有的)“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
身,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。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
挫折,都会使他欢天喜地,几乎是兴高采烈。他仇恨民间的
风俗习惯,仇恨俄国的历史,仇恨一切。”据专家考证,叶夫
根尼·帕夫洛维奇的话,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看法。这
突出表现在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作者写给迈科夫的信
中,他在信中抨击屠格涅夫及其小说《烟》:“最主要的是他
的小说《烟》使我愤慨。他自己对我说,这本书的主要思想、
基本观点就是一句话:‘如果俄国垮合,那么人类既不会有任
何损失,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激动。’他对我声称,这是他对俄
国的基本信念。”①接着,作者又攻击“屠格涅夫、赫尔岑、乌
京、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流。(原文如此),说“他们把俄国和
俄国人骂得狗血喷头,不堪入耳……把辱骂俄国作为自己首
要的快慰与满足。区别只是在于: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追随者
直截了当地骂俄国,并公开希望它垮台(最好是垮台!)。而
别林斯基的这些后代还要补充说明他们是爱俄国的。……我
发现,他们,如屠格涅夫……,丧失了对俄国的任何敏感性,
达到了如此粗暴的程度,连这样一些起码的、甚至俄国的虚
15白 痴
①陀思妥耶夫斯基:《书信选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(下同),第
一七六页。
无主义者都不否定的事实都不理解,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加
以丑化。屠格涅夫还说,在德国人面前我们应该甘拜下风;存
在着一条对于一切人来说是共同的,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道
路——这就是文明;强调俄国精神和独特性的任何企图都是
卑鄙和愚蠢行为。”①
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这封信的时候,也正是他酝酿和构思
长篇小说《白痴》的时候。我们且不说作者对屠格涅夫、布
尔尼雪夫斯基、别林斯基的攻击是否公允(这应是第一个同
心圆研究的问题②),我们现在分析的是第二个同心圆:作为
一种崇洋媚外,否定祖国,但愿祖国早点垮台(当然,这个
祖国是沙皇俄国!),否定俄国应当有自己的民族特色,应当
走自己的发展道路这样一种自由主义思潮,该不该受到抨击?
当时,屠格涅夫已定居德国的巴登—巴登,居然对陀思妥耶
夫斯基说什么“我认为自己是德国人,而不是俄国人,并为
此感到骄傲!”③作为热爱祖国、具有强烈民族情绪即所谓斯
拉夫派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,听到这话后,怎能不感到愤慨
呢!
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,由资产阶级思想,必然在宗教
上产生天主教思想。他认为,天主教思想就是披上袈裟的资
16白 痴



④作者一八六六年四月十五日在给卡特科夫的信中说:“在信仰方面我过
去是,看来将来也永远是一名真正的斯拉夫主义者。”(《书信选》第一五○页)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:《书信选》第一七八页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俄国的革命民主主义者统统称之为自由主义者、虚无
主义者,甚至是“反动分子”,“俄国的死敌”。
同上,第一七七,一七八页。
产阶级思想。因为天主教徒歪曲了基督教精神,忘掉了上帝,
忘掉了人,背叛了基督。他认为天主教是有钱人的宗教。他
们的行动是虚伪的。他们看风使舵,随时俯仰,追求的只是
人世的权力和金钱。
书中,梅什金公爵就说过,天主教是“否定基督的宗
教”,“罗马天主教甚至比无神论还坏……无神论只是宣传没
有神,可是天主教却走得更远:它宣传一种被他们歪曲了的
基督,被他们诬蔑和侮辱的基督,宣传一种正相对立的基督!
它宣传的是敌基督……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宗教,简直就是
西罗马帝国的继续……罗马教皇攫得了土地,登上了人世的
皇位,拿起了宝剑……在宝剑之外又加上了谎言、奸诈、欺
骗、狂热、迷信、为非作歹,玩弄老百姓最神圣、最真实、最
淳朴的火热的感情,为了钱,为了低下的人世权力,他们把
一切,把一切都出卖了。难道这不是敌基督的学说吗?”
现在,我们常常听人说,东正教是保守的宗教,而天主
教则是不断革新的宗教,因为它能顺应世界潮流,不断变化。
这不正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不无道理吗?基督教的本
质是爱人和博爱。天主教则是用火与剑追求权势和金钱。正
教,用正教徒的话来说,就是正统的宗教,奉行基督教原始
教义的宗教。在东正教的基督圣像上,我们常常看见耶稣基
督右手伸出三指,意为圣父、圣子、圣灵三位一体;左手拿
着一本打开的书,书上写着:“我给你们一条新命令:你们要
彼此相爱。”我们正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天主教的看法上,
看到东正教和天主教的根本分歧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,自由主义是天主教思想转而演变
17白 痴
成“社会主义”的中介。自由主义的本质,按照他的看法,就
是否定现存社会秩序,反对沙皇俄国,甚至反对俄国本身。他
认为,自由主义是外国的应声虫,他们站在外国和本国的强
者一边,拾人牙慧,崇尚清谈。他们爱人民,但是仅仅在理
论上。其实,他们爱的不是人民,而是他们对于人民的观念。
他们不了解人民,人民不了解他们。就反对现存社会秩序来
说,他们与社会主义者相同。但是,在他看来,自由主义是
没有行动的社会主义,是幻想中的社会主义,是崇尚清谈的
社会主义。
须知,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社会主义,并不是我们现在
说的科学社会主义,而是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加上无政府
主义、虚无主义和无神论。对于社会主义理想,陀思妥耶夫
斯基是一直坚信不疑的。他反对的是实现社会主义的手段和
道路。这也正是科学社会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主要分歧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四九年五月在受审时所写的供词
中曾说:“傅立叶主义是一种和平的体系,这种体系以其优美
而令人入迷,以其对人类的博爱而令人神往;傅立叶是在博
爱精神的感召下制定自己的体系的,他的体系以其严谨完备
而令人叹服。这种体系不是以愤激的攻讦去吸引人,而是以
其对人类的博爱去鼓舞人。这个体系中没有恨。傅立叶主义
不主张政治改革,它主张的是经济改革。它既不想推翻政府,
也不想侵害私有财产……”①由此可见,在社会改革问题上,
18白 痴
①转引自格罗斯曼:《陀思妥耶夫斯基传》,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,
第一三五—一三六页(译文略有改动)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改良派,而不是革命派。他把社会主义
称之为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,其源也盖出于此。例如,一
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五日,他在写给卡特科夫的信中说:“所有
的虚无主义者都是社会主义者。”又说,他们认为,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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动”,“因为他们深信,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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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,他们可
以立即建立起天堂。”①
一八六七年九月在日内瓦召开了世界和平大会。参加者
有各种政治派别的代表人物,但主要是无政府主义者。陀思
妥耶夫斯基参加了这次大会。他在一八六七年九月十五日写
给迈科夫的信中说:“我早就毫不怀疑,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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争。”②接着,他又在给他的外甥女伊万诺娃(一八六七年十
月十一日)的信中写道:“这些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家(请看,
他把无政府主义者称之为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家!——笔者),
在讲台上面对五千听从胡说一起,简直难以形容!……他们
开始就说,为了达到世界和平,需要消灭对基督的信仰。要
消灭大国,分为小国,打倒一切资本,以便一切按命令成为
公有的财产等等。最主要的是火与剑——一切都消灭干净以
后,那么,根据他们的看法,才会出现和平……”③
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把社会主义称之为无神论和虚无主
义。由此可以看出,他反对社会主义究竟反对的是什么:一、
社会主义者企图消灭对基督的信仰。基督或者上帝,在他看
19白 痴


③同上,第一八四页。
同上,第一八一页
陀思妥耶夫斯基:《书信选》第一五一页。
来,并不是存在于我们之外、具有超自然智慧的神。他认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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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。“上帝是一个民族在其诞生直至消亡的
整个期间综合了全体人民的特征而形成的个人。”①他是一个
民族甚至全人类最高道德准则的体现。他认为,社会主义者
不信仰上帝,就是不信仰,不尊重,不奉行人类千百年来的
精神财富——人类的道德规范。二、社会主义者主张暴力革
命。梅什金公爵在叶潘钦府为他和阿格拉娅举行的晚会上,曾
十分激动地谈到,社会主义“不是用基督,而是用暴力来拯
救人类!这也就是通过暴力来取得自由,这也就是通过剑与
血来取得一统天下!‘不许信仰上帝,不许有私有财产,不许
有个性,不是博爱,就是死亡,二百万颗头颅!’”梅什金说
的“不是博爱,就是死亡”,——这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口号,
意为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,通过暴力革命,通过剑与血来取
得自由、平等、博爱。所谓“二百万颗头颅”,——这是指一
个名叫海因岑的共和党人说过的一句话:“只要在地球上排头
砍去,砍掉二百万颗脑袋,革命事业,就会无往而不胜。”
陀思妥耶夫斯基从青年时代起就反对诉诸武力,反对暴
力革命,但是他把革命暴力和反革命暴力混为一谈,把无产
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混为一谈,把一切主张暴力革命的
人统称之为社会主义者。他说什么虽然社会主义者答应给人
民“面包”,但是,他们给人民带来面包的同时,也给人民带
来了暴力和奴役。他主张用基督,用爱,用宽恕,人人从自
己做起,以求得世界大同。
20白 痴
①陀思妥耶夫斯基:《群魔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,第三三三页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具有强烈爱国心和大俄罗斯主义
的斯拉夫派。他认为信仰东正教的俄国人是“人类美的理
想”。基督教精神要靠俄国人来发扬光大,用他的话来说,
“世界将通过俄罗斯思想获得伟大的复苏,”他曾在《白痴》中
通过梅什金公爵之口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他这一思想:“指点他
们(指俄国人——笔者),让他们看到,也许只要用俄罗斯的
思想,用俄罗斯的上帝和基督就能使人类在未来走向革新和
复活之路,到时候,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孔武有力、真正英明
而又温文尔雅的巨人,出现在惊愕的世界面前,——他们感
到惊愕,感到恐惧,因为他们一直以为我们只会用剑,用剑
和暴力开路,因为他们以己度人,总以为我们非使用野蛮手
段不可。”俄罗斯思想是什么呢?就是基督的思想,就是“信
仰、爱和希望”。信仰,——就是信仰一切美好的事物,信仰
真善美,信仰上帝;爱——就是爱上帝,爱沙皇,爱一切人,
甚至爱自己的仇人和敌人①
;希望——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
条件下,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明天。俄罗斯思想的第二个
内涵就是“克制”、“忍让”。他拥戴俄国沙皇②,主张阶级调
和,因为“通过剑与血来取得一统天下”是靠不住的,因为
“在这种强迫的共产主义中你会变成一个憎恨人类的人。”③
21白 痴


③《书信选》第六五页。
他在上述的同一封信中说:“我在国外成了俄国的彻头彻尾的君主主义
者了。”(《书信选》第一九七页)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八六八年四月二日给迈科夫的信中说:“我们的宪
法体现君主对人民,人民对君主的互相的爱。是的,我们国家的本质不是征服,而
是爱(斯拉夫派首先发现),这是一种最伟大的思想。”(《书信选》第一九七页)

第三个同心圆是永恒,永恒的主题——人,人的哲学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立志“研究‘人和人
生的意义’”。他说:“人是一个谜。必须解开这个谜,即使你
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,你也不要说你浪费了时间;我正在研
究这一秘密,因为我想做一个人”。
①他认为人是复杂的,人
心是个秘密。他曾在他的笔记中写道:“任何人都是复杂的,
而且深得像大海,特别是神经质的现代人。”有些人貌似简单,
实际上很复杂。他内心的秘密,无意识(潜意识、下意识)的
秘密,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来,只觉得模模糊糊地一闪
而过或者盘旋不去。他到底在想什么,连他自己都猜不透。正
如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所说:“奇怪的是,他心头忽然产生
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,而且每走一步,越接近家门就越
厉害。奇怪的还不在烦恼,而在于伊凡·费多罗维奇始终弄
不清烦恼的是什么。”②这就是人心的秘密,潜意识的秘密。
但是,人与人不同,同是复杂,但彼此各异。
《白痴》中每个人都是个谜,都处在自相矛盾之中。
书中的梅什金公爵是作者的理想,是基督式的“十全十
美”的人,是作者把他作为“绝对美好的人”进行描写的。即
22白 痴

②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,第三九六—三九七
页。
《书信选》第九页(译文略有改动)。
便他也处在不断的矛盾和思想斗争之中。比如,他鄙视加尼
亚,看透了他利欲熏心、仗势欺人的丑恶灵魂,但是他又可
怜他,可怜他的堕落,希望能用自己的榜样来感化他,使他
改恶从善。再如,他看到罗戈任愚昧无知,天性粗野,爱与
恨交织在一起,无所不用其极,曾试图杀害梅什金公爵,可
是梅什金公爵却不相信手持利刃,试图加害于他的凶手竟会
是他的把兄罗戈任。最后,罗戈任由于得不到纳斯塔西娅·
菲利波芙娜的爱,一刀刺死了她。为此,梅什金受到了极大
震动,可他仍旧以克制、宽恕和爱对待罗戈任。试看本书结
尾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之一——梅什金公爵和罗戈任并排躺在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,两个情敌,两个结拜兄
弟,在他们两人心爱的女人身旁,互相怜悯,互相同情。又
如,梅什金看透了俄国贵族的腐败、荒淫、落后和不学无术,
可是他却在叶府的晚会上说:“我听到过许多议论,自己过去
也曾对此深信不疑,有人说上流社会只剩了空架子,一切都
虚有其表,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本质已荡然无存;但是我
现在亲眼看到,在我国这是不可能的;……难道你们现在统
统是伪君子和骗子手吗?我方才听到N公爵讲的故事:难道
这不是既淳朴敦厚而又热情洋溢的幽默吗?难道这不是真正
的慈悲为怀吗?难道这样的话能出自一个……半死不活、心
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吗?难道一群行尸走肉能够像你们对待
我这样来对待我吗?难道这不是……一群建设未来,实践希
望的栋梁之材吗?难道这样一些人能不懂,能落在时代后面
吗?”梅什金既看到俄国贵族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是一些伪
君子和骗子手,是一些落在时代后面的行尸走肉,同时又
23白 痴
“恨铁不成钢”,希望他们重振雄风,建设未来,成为祖国的
栋梁。
而梅什金的复杂最突出地表现在他同时爱着两个女人。
当叶夫根尼·帕夫洛维奇问他:“这么说,两个女人您都想
爱?”他答道:“唉,是的,是的!”其实,他真爱的是阿格拉
娅,对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只是怜悯。可是当这两个女
情敌争相得到他的爱的关键时刻,他却站到了被蹂躏、被羞
辱、蒙受过巨大不幸和痛苦的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一边。
然而,他在答应同她结婚以后,又惶惶乎不可终日,总觉得
丢掉了什么,想去找阿格拉娅解释,请她原谅。
但是,作为一个人,最大的矛盾恐怕还是梅金什公爵自
己。他既是一个“白痴”、“傻瓜”,同时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
人。他善于用自己的心灵感知一切,而不是仅仅依靠理智。作
者在给自己哥哥的一封信中写道:“认识自然、灵魂、上帝、
爱——这只能通过心灵,而不是依靠智慧。”①作者在《群
魔》中通过沙托夫之口也说:“理性从来也不能确定善与恶,
甚至都分辨不出善与恶……”作者的意思是说,必须通过心
灵才能敏锐地感知一切。而梅什金公爵貌似白痴,实际上却
有一颗非常敏感的心。
说他是“白痴”,固然由于当时俄国社会上的那些宵小之
徒故意贬低他,但也有客观原因。一是他从小有病,身患癫
痫,近乎“白痴”。二是他长期生活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农
村里,不谙人情世故,一味同情别人,信任别人,对别人加
24白 痴
①《书信选》第五页。
诸于他的侮辱,也但知忍让和逆来顺受。这是一名堂吉诃德
式的人物,或者像阿格拉娅所说,是一名“可怜的骑士”。堂
吉诃德之所以可怜,是因为他可笑,而梅什金公爵之所以可
怜,是因为他天真。作者自己也说:“在基督教文学的美好人
物当中,堂吉诃德是最完整的一个。但他之所以美好,唯一
的原因是他同时又滑稽可笑。”①而梅什金在十九世纪的俄
国,还想做堂吉诃德,用基督式的爱来“普渡众生”,那就不
是“可爱”和“美好”,而是“可怜”了。
但是,在世态炎凉、人情浇薄的俄罗斯,所缺少的恐怕
还正是这种以“匡救世人”为己任的“傻瓜”和“白痴”。他
同情一切“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”。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,
都相亲相爱,化干戈为玉帛。他是儿童的朋友,病人和“堕
落者”的保护人。而聪明人是不屑于做这种“傻”事的。其
实,与其说梅什金天真和可怜,不如说他是个悲剧人物。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聪明、高傲,具有非凡的美丽
和复杂的内心世界,向往美好的生活和爱情;对玩弄和蹂躏
她的地主贵族社会,怀有强烈的憎恨;她渴望人们能够接近
她,理解她;可是与此同时,她又感到自己是个“堕落的女
人”,不配有更好的命运。她遇到公爵后对他产生了纯洁的爱,
但又觉得自己爱他会毁了他,她只配跟罗戈任这样的人一起
鬼混。她对达里娅·阿列克谢耶芙娜说:“你当真以为我要把
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毁了吗?这不正中了阿法纳西·
伊万内奇的下怀:他就喜欢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嘛!”但是,
25白 痴
①《书信选》第一九二页。
她又对梅什金公爵一往情深。她在横下一条心,跟戈罗任出
走之前,曾无限深情地对公爵说:“再见了,公爵,我第一次
看到一个真正的人!”在此之前,她还当众诉说她从前对纯洁
爱情的向往和追求:“难道我就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
人吗?你说得对,我很早以前就幻想过,……一个人想呀想
呀,……老是想象着能够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,又善良,又
诚实,又好,像你一样带点儿傻气,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,对
我说:‘您是无辜的,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,我非常非常
爱您!’我经常这样想入非非,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……”她
虽然认为自己只配嫁给罗戈任,可是每到快要结婚的时候,又
突然逃跑——她实在不愿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人,她之所以
决定嫁给罗戈任,是希望他把她杀了。在私心深处,她仍然
强烈地爱着公爵,她爱他,可是又想方设法避开他;她爱他,
可是又极力促成他与阿格拉娅的婚事。正如她所说,她只希
望公爵幸福。这是一种无私的爱,自我牺牲的爱。对于这,书
中有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的描写:“她跪在他面前,发狂似地跪
在马路中央;他害怕地向后倒退,她却抓住他的手连连亲吻
……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着两颗晶莹的泪珠。‘起来,起
来!’他伸手扶她起来,低声而又害怕地说道,‘快起来呀!’
‘你幸福吗?幸福吗?’她连声问道。‘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,
你现在幸福吗?……我便遵照你的吩咐,明天就走。我再不
回来了……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,最后一次!……’”但是,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毕竟是有血有肉、有感情的人。她
不仅有理智,还有感情。她内心充满失去爱情的剧痛。在两
个女情敌唇枪舌剑,争夺公爵的时候,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
26白 痴
芙娜取得了胜利。她歇斯底里地大笑道:“哈哈哈!我居然把
他拱手让给了这位小姐!何必呢?何苦呢?我真是疯子!疯
子!……”可是当万事俱备,就要进教堂同公爵举行婚礼时,
她又发疯似地逃跑了。她宁可葬身于罗戈任的刀下,也决不
愿牺牲公爵的幸福。
阿格拉娅也是一个聪明、美丽、高傲的姑娘。她性格坚
强,不为贵族社会的世俗成见所囿。她力排众议,大胆地爱
上了被人视为“白痴”的梅什金公爵。书中对她的爱情心理
刻画得十分细腻、生动、逼真。她心里爱他,但嘴上却对他
竭尽讽刺、挖苦之能事,口口声声说她不爱他,而且无论谁,
一提到她的婚事,她就发火。她心中的症结,就是公爵始终
忘不掉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。阿格拉娅不愿意将公爵的
爱与别的女人分享,因此才有那场情场“决斗”。在最后关头,
“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。”当时,阿格拉娅的“目光流
露出这么多痛苦,同时又显露出无限的仇恨。”
罗戈任是因继承父亲遗产而成为百万富翁的。他没有受
过任何教育,是个生性粗野而又不学无术的人,“甚至连普希
金的名字都不知道”。他追求的是女人的外貌美,而不是心灵
美,他“爱”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,就因为她美艳绝伦。
为了得到她,他可以一掷万金。十万卢布被纳斯塔西娅·菲
利波芙娜扔进火里,他连眼睛都不眨,甚至还十分欣赏,陶
醉:“这才是女王的气派!这才是咱应有的气派!”他忘乎所
以地大叫。“喂,你们这帮骗子手,谁有种来玩这把戏,啊?”
为了得到她,他可以拨刀相向,行刺与自己刚交换过十字架
的把兄弟。因为得不到他心爱的女人,他可以一刀结果了她。
27白 痴
如此看来,这是个坏透了的人,毫无价值的人,是个有钱的
流氓喽?其实不尽然。他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。在作者看来,
只要引导得法,他也是可以挽救的。这人就如他的穿戴一样:
“围巾上别着一枚很大的甲虫形钻石别针,右手的肮脏的手指
上还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。”——“肮脏”与“钻石”并
存,虽然主要是“肮脏”。比如说,他捐弃前嫌,与梅什金公
爵结为把兄弟,就是为了约束自己,因为按照基督教教义:不
可杀人,更不可杀害自己的兄弟;与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
娜相处的日子,在她的开导下,他开始读书,自学《俄国历
史》。最难能可贵的是,这么一个但知性爱的既野蛮又粗俗不
堪的人,在与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朝夕相处的那几天,居
然没有对她强行非礼,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,不吃不
喝,不睡觉,硬要她原谅他。在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被
他刺死以后,他也没有畏罪潜逃,而是悄悄地把公爵找来,两
人一起守护在心爱的女人身旁,因为他知道她在公爵心中的
地位,他不忍心在她死后,还不让公爵见她一面。他被捕后
对自己的罪行直言不讳,并没有嫁祸于公爵。他默默地、若
有所思地听完了对他的判决——十五年苦役,然后平静地走
上在苦难中净化自己的灵魂的赎罪之路。
再看加尼亚的父亲伊沃尔金将军,他浑浑噩噩,穷愁潦
倒,撒谎吹牛,最后甚至偷了自己的好友列别杰夫的四百卢
布。但是,后来。他还是良心发现,把偷的钱一文不少地悄
悄送了回去。他曾向公爵大吹法螺,说一八一二年拿破仑打
进莫斯科的时候,他作过拿破仑的少年侍卫,而且出入宫禁,
非但了解拿破仑的许多军事秘密,而且还知道拿破仑的不少
28白 痴
隐私。公爵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,他恭恭敬敬地听着,假装
信以为真。但是将军心里是明白的,公爵只是出于礼貌才洗
耳恭听,因此将军对他十分感激。与此同时,他又感到恼怒,
感到受了污辱,因为公爵只是可怜他,才屈尊装出一副信以
为真的样子。他在这种复杂的心态下,伸出双手,捂住了脸,
急速地跑了出去。
书中最复杂的两个人是列别杰夫和伊波利特。列别杰夫
已如上述。
伊波利特的主要特征是二重人格,内心分裂,集好坏于
一身。上帝和魔鬼同时占据着他的心灵。正如作者形容《卡
拉马佐夫兄弟》中的德米特里一样,集圣母马利亚与所多玛
城于一身。
伊波利特出身贫苦,父亲早逝,母亲中年守寡,但是弟
妹成群,他又身患不治之症——肺痨,已不久人世。他身居
社会的最低层,处境屈辱,但是他又受过较好的教育——中
学毕业。他曾经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,但是疾病使他不
能有所作为。他在上学的时候洁身自好,看不起那些贵族出
身的公子哥儿。即便重病缠身,他也尽力做了些好事,帮助
过一位因开罪上峰而丢掉职务的医生。他曾想在他离开人世
前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,用他的话说,就是“您投下您
的一颗种子,投下您的一份‘施舍’,以及您不论用什么形式
做的一件好事,您也就是向别人献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,并
把他身上的一部分化为己有;你们彼此互相接近了。”
这是他内心的“天堂”,但是他内心还有一个“地狱”。他
因为不久于人世,因此看到一切健康的人和幸福的人就嫉妒,
29白 痴
就憎恨。他特别恨公爵,因为公爵本来跟他一样,甚至还不
如他,竟出乎意外地得到一份遗产,成了“百万富翁”,成了
叶潘钦将军心目中的“乘龙快婿”;再加公爵心肠好,许多人
都喜欢他,而伊波利特自视甚高,认为自己是世上“最优秀
的人”,是“人世间公认的至善至美的人”,他只要向人民大
众说一刻钟的话,人民就会拥戴他,跟他走,可是天不假以
永年,造化存心作弄他,把他这个“至善至美的人”创造出
来以后,又要亲手毁掉他。公爵是个孤儿,是个“白痴”,却
这么幸运,什么都有,而他却什么都没有。因此他声嘶力竭
地当着众人的面,口吐白沫地嚷道:“我恨你们大家,恨所有
的人!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,您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、
白痴、假仁假义的百万富翁!我刚听到您的情况的时候,就
一眼看穿了您,恨您,对您恨之入骨……我不要您的恩赐,我
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赐……我诅咒你们大家,永远诅咒你们!”
他偷偷地爱着阿格拉娅,可是阿格拉娅却爱上了公爵。这
也是他受不了的。因此,他搬弄是非,挑拨离间,极力破坏
他俩的婚事。最后,阿格拉娅与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为
争夺公爵进行的那场情场“决斗”,就是他从中策划、挑唆,
安排的。他还极力激怒阿格拉娅,说她跟公爵好是吃人家的
“残羹剩饭”。当他的目的达到以后,看见公爵真的撇下阿格
拉娅,要跟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结婚了,似乎也很幸福,
他又觉得受不了,于是反过来又把他俩即将举行的婚礼作为
嘲笑对象,心怀叵测地对公爵说:“以爱报爱,以怨报怨;您
抢走他(指罗戈任)的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,他也可以
杀死阿格拉娅·伊万诺芙娜嘛;虽然她现在并不是您的未婚
30白 痴
妻,但是您毕竟会难过的,不是吗?”他说这话的目的,就是
一、破坏公爵的幸福感,使他惶惶不安。二、以此劝说公爵
到国外去结婚,把阿格拉娅留给他,以免节外生枝,虽然他
明知道阿格拉娅不爱他,也决不可能爱他。
值得注意的是,伊波利特这一人物的某些特点,是影射
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。比如伊波利特说他
只要向人民大众说一刻钟的话,大家就会拥戴他,跟他走,等
等。试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写给卡特
科夫的信中曾提到,“我们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常说,他只要
跟人民谈一刻钟的话,他就会立即说服他们转向社会主
义。”①
可见,伊波利特这一形象具有极大的论战性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,人心是一分为二的。有些人身上
常常是善恶并存,人性与兽性并存。他不承认“人之初,性
本善”,他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善恶之分。但善中有恶,恶中有
善。善战胜恶,还是恶战胜善,应该由每个人自己负责,而
不应归咎于社会,归咎于环境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死屋手记》中说:“有些人的性格天
生就是那么美好,仿佛是上帝恩赐的一般,你甚至不敢设想
他们有朝一日会变坏。”又说:“刽子手的特性存在于每一个
现代人的胚胎之中,然而人的兽性的发展程度是不同的。如
果一个人的兽性在其发展过程中胜过了他的其他特性,这个
31白 痴
①《书信选》第一五一页。
人自然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。”①
《群魔》中的斯塔夫罗金是“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”,他
在做坏事的时候,也头脑冷静,懂得善与恶的界限,但是他
可以同时宣扬两种互相排斥的思想,而又不相信其中的任何
一种。正如他谈到自己时所说:“我依然像素来一样可以希望
做好事,并从中感到愉快;同时,我又希望干坏事,并且也
感到愉快。”他甚至说,从审美的观点看,他看不出“一桩禽
兽般的淫乱行径,跟任何一件丰功伟绩,甚至是为人类献身
的行动,有什么区别。”②
《白痴》中的列别杰夫是个小丑、拍马逢迎者、阴谋家和
造谣诽谤者,但又可以同时是个头脑清醒的哲学家和宗教宣
传家。
人的善恶是天性,还是环境使然,存在决定意识?这是
十九世纪后半叶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争论
的焦点。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,环境对人有影响,但不是决
定性的影响。善恶是人的天性。在同样的环境下,一个人作
何选择,这才是主要的。人属于社会,但并非全部属于社会。
正如《罪与罚》中的拉祖米欣所说:“争论是从社会主义
者的观点开始的。……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抗议。”他
接着又说:“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‘环境的影响’——此外就
再没有别的了!这就是他们爱用的词句!从这里直接得出:如
32白 痴

②参看《群魔》第三三八页。他甚至“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行为中发现了
相同的美,尝到了同样的快感。”
《死屋手记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,第七九、二五二页。
果把社会正常地组织起来,——一切犯罪行为就会立刻消
失,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抗议的了,大家转眼之间就都成了正
人君子。天性是不被考虑在内的。天性是被排除的,天性是
不应该存在的!”①
《白痴》中提到好几件谋财害命的凶杀案。作者通过书中
人物不止一次地嘲笑了“杀人是因为穷”这一荒谬论点:“我
看,世界末日当真到啦。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谈怪
论。”
在作者看来,把人心中的恶诿过于环境和社会,就是替
罪犯开脱,解除他良心上和道义上的责任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,人心中还有一种奇怪现象:一些
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,身处社会最底层,除了战战兢兢,诚
惶诚恐,感到走投无路,抬不起头来以外,还会产生一种自
甘下贱,甘当小丑的倾向,好像自己卑贱、低下得还不够,必
须这样来刺激一下自己心头的创伤似的。有些人是自我调侃,
带有讽刺性,比如《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》中的叶惹维
金。还有一种人是想以此来巴结主子,捞点好处,比如《白
痴》中的列别杰夫。请看下面一段对话:
罗戈任说:“反正我一戈比也不会给你,哪怕你两脚朝上
在我面前走个来回。”
“一定,一定照办。”
“去你的!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(俄谚,指拍马),
我也不给,就是不给!”
33白 痴
①《罪与罚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,第三三八页。
“不给就不给!我要的就是你不给。可是这舞我跳定了。
撇下老婆孩子,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。这马屁我算拍定了!”
再一种人是身居底层,腰无分文,却幻想金钱和权力,幻
想当罗思柴尔德和拿破仑。《罪与罚》中的位斯科利尼科夫就
是想当拿破仑的一个。《白痴》中的加尼亚想当罗思柴尔德,
伊波利特既想当拿破仑,又想当罗思柴尔德,只是因为身患
不治之症,才未能把幻想付诸行动。他幻想“登高一呼,应
者云集”,“为大众造福,为发现和宣告真理而活着”。——这
就是想当拿破仑,或者美其名曰想当“人民的领袖”。再就是,
他认为,若不是他卧病在床,他一定能够当上罗思柴尔德。他
认为穷人穷是活该,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本事。他在他那份
《必要的说明》中写道:“噢,无论现在还是过去,我对这类
傻瓜毫无怜悯之心,——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。他自己为什
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?他没有罗思柴尔德的百万家私,他没
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,没有谢肉节的货棚下
堆成高山似的金山和银山,这又能怪谁呢?既然他活在世上,
就事在人为,就能够做到一切!他不明白这一点,又能怪谁
呢?”
人心是复杂的,人心同大海一样深不可测。
其所以复杂,所以深不可测,就是因为人除了意识还有
无意识,除了理性还有非理性。同弗洛伊德一样,陀思妥耶
夫斯基认为,人的无意识活动是大量的,无意识是心理活动
的基本动力。
无意识不能用言语表达,但却可以通过某些情感的流露
表现出来。比如:
34白 痴
一、烦恼和闷闷不乐。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烦恼什么。
例如,梅什金公爵在两个女情敌当面交锋之前,就有一种沉
重的预感,到底是什么,他也说不清,但他觉得今天一定要
出事,而且是件大事。他当时的表现就是闷闷不乐,这就是
一种下意识的活动。“这天早晨一开始,公爵就有一种沉重的
预感;他所以有这种预感,也可以用他的病情来解释,但是
他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,而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。诚然,摆
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印象深刻的、沉重的、令他痛定思痛的,但
是他闷闷不乐却远远超过他想得起来并且思前想后的一切;
渐渐地,他油然产生了一种期待,并在他心里扎了根:今天,
他一定会发生某种特别的、不可改变的事。”
这就是一种下意识活动。
二、莫名其妙的恐惧。这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。这
情绪比烦恼和闷闷不乐要强,要清晰,但他倒底怕什么,还
是说不清。在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跟随罗戈任逃走之后,
公爵赶到彼得堡到处寻访他俩的踪迹,但遍寻无着。他先是
感到苦闷,感到烦恼,然后产生了恐惧。“只有上帝知道过去
了多长时间,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。许许多多的事他
都感到害怕,并且痛苦和揪心地感到自己怕得要命。”
三是笑。一个人怎么笑,常常能暴露出这个人的灵魂和
灵魂深处的东西。比如列别杰夫干笑,罗戈任狞笑,梅什金
苦笑,加尼亚奸笑。再有,梅什金听到加尼亚居然也能发出
孩子般的笑声,说明这人的人性还未完全泯灭。公爵对加尼
亚说:“我感到奇怪,您竟能这样真诚地大笑。真的,您竟能
发出孩子般的笑声……由此看来,您童心犹在。”作者在《死
35白 痴
屋手记》中曾借主人公之口说到他对笑的看法:“也许我的看
法是错误的,但我总觉得可以从笑声中识别一个人。如果您
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初次相遇,他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悦耳,
那您就可以大胆地说,他是一个好人。”①
四是直觉。梅什金公爵从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照
片上凭直觉感到“她的命运一定很不一般”,“她一定受过很
大的痛苦”,一定很“高傲”。也是直觉驱使他当天就去参加
了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晚会。也是凭直觉,他感到罗
戈任决不会善罢甘休,一定会拔刀相向,加害于他。他前去
找罗戈任的时候,也是凭直觉认出了罗戈任的家。“有一座房
子,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,老远就开始引起他的注意;公
爵后来想起,他当时曾对自己说:‘一定就是那座房子。’……
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,一切
都仿佛鬼鬼祟祟,藏着掖着似的,至于为什么会这样,光从
外表看,实在难以说明究竟。”
而且这种直觉十有八九是正确的。一个人的直觉并不是
上帝的天赋,而是人的一种自然能力,通过无意识洞察现象
的本质。须知,梅什金公爵并没有洞察一切的超自然能力,但
是他能凭直觉感知罗戈任的本质,察觉罗戈任的内心世界与
外部世界的联系。“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
戈任家生活的面容,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
论,——我也说不清。”
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出逃以后,梅什金公爵遍寻无
36白 痴
①《死屋手记》第五十页。
着。他直觉地感到,根本用不着去找他们,罗戈任自会找上
门来。“如果他的情况好,他就不会来,如果他的情况不好,
他很快就会来;而他的情况肯定不会好……”至于为什么会
这样,他就说不清了,他并没有预见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
娜被杀的超自然能力。
五是错觉或幻觉。阿格拉娅把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
写给她的三封信交给了公爵,请他抽暇一读。他看了。纳斯
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在信中极力促成他和阿格拉娅的婚事。
他在信中看到了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难言之痛。他知
道她是爱他的,但又不能不违心地忍痛割爱。特别是她在信
中提到,“令姐阿杰莱达曾经对我的照片下过这样的评语:具
有这种美貌的人,可以把世界翻个个儿。但是我已经看破了
红尘。”“我很快就会死的。”“我会因为怕他而杀死他(指罗
戈任)……但是他肯定会先下手,把我先杀死……”看到这
话后,梅什金公爵感到不寒而栗,他早预感到她的悲惨结局。
“他沿着公园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别墅走去。他的心在跳,思绪
很乱,他四周的一切像场梦似的。蓦地,就跟前两次他每次
醒来都看见同样的幻像一样,这次,同样的幻像又出现在他
面前。那个女人又从公园里走出来,站在他面前,仿佛特意
在这里等他似的。他打了个哆嗦,停住了脚步;她抓住他的
手,紧紧地握了握。‘不,这不是幻像!’”前两次,纳斯塔西
娅·菲利波芙娜以幻像出现。这次,幻像却成了现实。在陀
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,幻觉、幻像和现实,就这样扑朔迷
离地交织在一起。
本书结尾,有一处描写了幻听或幻觉。罗戈任和梅什金
37白 痴
一起躺在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,罗戈任告诉梅
什金,他是怎样一刀捅进她的心脏,把她杀死的。就在这时,
罗戈任听到了隔壁屋子里有人走动,而且两人都听见了。这
无疑是幻听或幻觉。如果用神秘主义来解释,有两种可能:一
是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鬼魂出现(陀思妥耶夫斯基在
创作本书的预备材料中就是这样解释的①)。二是挂在客厅里
的那幅《死基督》复活了,也许,他正以悲天悯人的目光注
视着这件惨绝人寰的罪孽。
六是梦。
伊波利特做了个梦,梦见一个蝎子似的怪物,有毒,满
屋子乱跑,后来又援墙而上,几乎爬到与他的脑袋平行。这
蝎子似的怪物就是伊波利特部分本质的真实写照。他在清醒
的时候是认识不到这点的。他自视甚高,自我感觉一贯良好。
可是在梦中,他的潜意识告诉他,他只是一个到处螫人的有
毒的怪物罢了,甚至在命归黄泉的时候,它还在扭动,还在
放毒。
描写梦境最突出的是《罪与罚》。拉斯科利夫尼科在行凶
杀人前梦见自己的童年,看到一匹驽马拉着一辆超载的车子,
任人鞭打,被折磨至死的悲惨情景。这梦是象征性的。他前
面摆着两条路:像即匹瘦马那样任人驱赶,被折磨致死呢,还
是铤而走险?他选择了后者。他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,不仅
有他的“理论”和理性在起作用,他的潜意识也在暗中推动
38白 痴
①参见《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》(三十卷集)列宁格勒俄文版,第九卷第二
八七页。
他走上杀人的路。梦,就是潜意识活动的表现。
再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,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西伯利
亚流放地,在病中做的。他梦见世界末日,人们失去了理智,
互相仇恨,互相残杀,火灾发生了,饥荒发生了,一切人和
一切东西都在毁灭。按基督教教义,世界末日,世人都要接
受上帝的最后审判。得救赎者升天堂,享永福,不得救赎者
下地狱,受永罚。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
下,走上悔罪之路,在苦难和博爱中净化自己有罪的灵魂,救
赎自己的有罪之身。
《白痴》中有一段关于做梦和梦境的概述:“有时候,人
们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,既不可能,也不自然;您醒来后,
梦境历历在目,您对这个奇怪的事实会感到惊讶:您首先记
得,在您做梦的整个时间内,理智一直没有离开过您。……
为什么您从梦中醒来,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以后,几乎每
次,有时印象还十分深刻,您总感到,随着梦境的消失,您
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东西呢?”
七是预感。
梅什金公爵在罗戈任家看见罗戈任用来裁纸的一把小
刀,这刀是全新的,本来是果园里修剪果树用的。他的潜意
识告诉他,这里一定有蹊跷。他从罗戈任家出来后,精神恍
惚,可是这潜意识却一直支配着他,使他欲罢不能,念念不
忘。他无意识地几次伫足在一家刀铺前,观看这里出售的一
把同样的刀子,甚至毫无必要地给它估了价:“当然,只值六
十戈比,再多就不值了。”这把刀子,加上同一天他三次看到
杂在人群中的罗戈任的眼睛,给了他一个不祥的预感:罗戈
39白 痴
任是会行凶杀人的。果然,不多一会儿,在旅馆的楼梯上,罗
戈任向他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尖刀。又过了一个月或一个多
月,这把刀子又插进了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心脏。这
是预感,但不是神秘主义的未卜先知,也不是魔鬼悄悄地告
诉他的。我们如果把看到的各种现象仔细分析一下,也会得
出相同的结论。然而当时公爵思绪万千,百感交集,并没有
用理智来分析,而是潜意识引导他作出这一恍惚而又模糊的
猜测。
八是病态心理或是癫痫病发作前一刹那的心理。
《白痴》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:“他在发癫痫病的时候,几
乎就在发作之前,还有一个预备阶段……就在他心中感到忧
郁、沉闷、压抑的时候,他的脑子会霎时间豁然开朗,洞若
观火,他的全部生命力一下子调动起来,化成一股非凡的冲
动。在闪电般连连闪烁的那些瞬间,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识
感会增加几乎十倍。他的智慧和心灵会倏忽被一种非凡的光
照亮;一切激动,一切疑虑和一切不安,仿佛会霎时间归于
太和,化成一种高度的宁静,充满明朗而又谐和的欢欣和希
望,充满理性与太极之光。”这也是作者本人的切身体验。也
许有人会说这是神秘主义,是病态,是子虚乌有。也许吧。但
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子虚乌有呢?这种神秘的心态不是人人都
有的,也难以用言语表达,但确凿存在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是科学应当回答的问题。不能因为科学暂时不能回答,就说
它神秘。
九是宗教感情。在谈这个问题以前,首先要谈谈陀思妥
耶夫斯基的宗教观。
40白 痴
作者在一八五四年离开鄂木斯克囚堡之后,曾给一位十
二月党人的妻子冯维辛娜写过一封信,信中提到他的宗教信
仰:“我是时代的孩童,直到现在,甚至(我知道这一点)直
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。这种对信
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!我的反
对的论据越多,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。可是上帝毕竟
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,在这种时刻我爱人,也认为
自己被人所爱,正是在这种时刻,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仰,
其中的一切于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。这一信条很简单,它
就是,要相信: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、更深刻、更可爱、
更智慧、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,不仅没有。而且我怀着忠贞
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,这决不可能有。”①从这封信中,我们
可以看到,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相信存在于我们之外的“独立
自在”的上帝。从他的作品中,我们也屡次看到这一观点。在
《白痴》中,我们也读到,梅什金公爵看了小霍尔拜因的名画
《死基督》后说道:“……有人看了这幅画会丧失信仰的!”因
为这画上画的完全是个死人,他的弟子和信徒怎么会相信这
样的人会复活呢?!但是作者又渴望获得信仰,甚至罗戈任也
“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。他现在非常需要信仰,需要到
了痛苦的程度……是的!一定要信仰一种教义,信仰一个神!”
这信仰就是爱——爱人和被爱。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上帝存
在于我们心中,而不存在于我们之外。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寻
找我们心中的上帝,寻找爱。他认为基督就是一个十全十美
41白 痴
①《书信选》第六十四页。
的人,是一种道德理想,一种象征。但是,这种理想,这种
象征,不仅应从理智上接受,而应是一种全身心的向往。这
种信仰,应当融化在人的血液中,融化在人的意识和无意识
之中。甚至可以说,宗教信仰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,而
是一种无意识的皈依和向往。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梅什金公
爵之口说道:“宗教感情的实质既不能归结为任何论述,也不
能归结为任何过失和犯罪感,更不能归结为无神论对宗教的
种种抵牾,这里别有一种不能言传的意蕴,永远别有一种意
蕴;无神论的说三道四,永远是隔靴搔痒,似是而非,永远
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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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

·
上。”这也就是我国老子《道德经》开宗明义所云
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之理。
在说这话之前,关于宗教信仰,梅什金曾举了几个例子,
以志说明。他说,他在两天内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。一是他
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很有学问的无神论者,他不相信上帝,但
是谈来谈去,始终谈不到点子上。二是他在客栈里听说,就
在头天晚上,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:一个农民发现另一个农
民有一块怀表,顿生歹念,于是他乘表的主人转过身去不注
意的时候,手起刀落,劈死了他的伙伴。可是这人在行凶前
还画了个十字,默默祷告:“主啊,看在基督份上,饶恕我吧!”
三是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士兵,掏出一枚锡十字架,冒
充银的卖给了他。四是他在回客栈的路上遇见一位母亲,抱
着一个刚出生六、七星期的婴儿。这孩子忽然咧开小嘴,向
她莞尔一笑。母亲看到孩子笑容后高兴极了,虔诚地画了个
十字。公爵问她这是干什么?她说:“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
子头一次笑,做母亲的那份高兴呀,都这样。就像上帝在天
42白 痴
上,每次看到一个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诚意地跪下祷告时所感
到的喜悦一样。”梅什金认为这女人说出了“那异常深刻,异
常透彻,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义的思想,在这思想里,基督
教的本质一下子全都表现出来了,也就是应当把上帝看作我
们的亲生父亲,把上帝对人的喜悦看作父亲对亲生孩子的喜
悦,——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!”
这四件事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
观:一个真正基督徒的宗教感情,既不像无神论者推测的那
样,也不在于一个人是否受过洗,是否经常去教堂,有些人
名义上是基督徒,也祷告,也画十字,也挂十字架,但实际
上是敌基督或者出卖基督的人。基督教的本质就是一个字
——爱。爱上帝,爱他人。真正的宗教感情就应当像那个怀
抱婴儿的母亲一样爱人——爱上帝,爱孩子,爱一切有罪无
罪的人;爱万物——爱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。
梅什金公爵在叶府为他举行的晚会上十分激动地陈述了
他的宗教感情:“你们知道吗,我不明白,当一个人走过一棵
大树,看到树影婆娑,怎能不感到幸福呢?当你能跟一个你
所爱的人说话,怎能不感到幸福呢!……世界上又有多少这
么美好的东西啊,简直随处可见……你们不妨看看孩子,看
看朝霞,看看正在生长的青草,看看那些注视着你们并且爱
你们的眼睛……”爱,就是一种宗教感情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:“美能拯救世界”。这话就是
在《白痴》里说的。这美不仅指人的容貌美,更重要的是人
的心灵美。美就是真与善。达到真与善,才有美。而美的集
中体现,就是爱与宽恕。东正教的真谛就是爱。
43白 痴
《白痴》尾声中有一个充满宗教色彩的场面——梅什金公
爵和罗戈任并肩躺在纳斯塔西娅·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,梅
什金充满对罗戈任的无限怜悯和同情——怜悯和同情一个背
离基督教导的有罪的人。“一种全新的感觉,以无边的苦恼折
磨着他的心。”“他把自己的脸紧贴着罗戈任的苍白的、一动
不动的脸;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到罗戈任的腮帮上。”罗戈任
杀害了他的未婚妻,捅死了一个他深切同情的美丽而又不幸
的女人,但是他宽恕了他,因他走上歧途而怜悯他,爱他。诚
如耶稣基督在“登山宝训”中所说:“要爱你们的仇敌,为那
逼迫你们的祷告。这样,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。因为他
叫日头照好人,也照歹人,降雨给义人,也给不义的人。你
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,有甚么赏赐呢。”过去,梅什金就曾
针对罗戈任说过这样的话:“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
要的法则,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。”同情自己的仇敌,怜救一
个有罪的人,——这就是耶稣基督匡世救人之道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迈科夫的信中写道:“有神论给了我
们一个基督,即如此崇高的人的概念,使人对之不能不肃然
起敬,不能不相信这是人类永垂不朽的思想。”①
梅什金公爵就是作者心目中基督这一理想的体现。试看
作者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:“长篇小说(指《白痴》)的
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。……美是理想……在
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——基督,因此这位无可比
拟、无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现当然也是永恒的奇迹(《约翰福
44白 痴
①《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》第二八卷(下册)第二一○页。
音》也是这个意思,他把奇迹仅仅看作是美的体现,美的表
现)。”①由此可见,梅什金就是基督式的绝对美好的人。而要
理解这个绝对美好的人,就必须深刻懂得作者的宗教观——
基督就是“绝对的美”,而“美能拯救世界”。
属于第三个同心圆的,并不局限于上述这几方面。作者
在展示现实生活广阔画面的同时,还提出和探讨了人和人生
哲学的其他问题(如人生的意义,能独立自主的人和不能独
立自主、但知人云亦云的人,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,面包与
自由,理智与感情等),以及伦理道德问题(善与恶,同情、
怜悯与爱人等),政治问题,文艺美学问题,等等。
要分析所有这些问题,需要写一部专著。而且,即使写
一部专著,也不见得说得清楚。
真是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!
高尔基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所作的报告中指出:
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无可辩驳的,就描绘的能力而言,
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士比亚可以与之并列,但是作为一个人,
作为‘世界和人们的裁判者’,他就很容易被认为是中世纪的
宗教审判官。”②
这是高尔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,几乎成了定评。但
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“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”,未免囿于
成见,有“莫须有”之嫌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是基督。而

②高尔基:《论文学》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,第一一六—一一七页。
《书信选》第一九一—一九二页。
中世纪的“宗教大法官”正是他痛下针砭,大加挞伐的。

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面向未来的作家。他提出了许多
永恒的、至今犹激动人心的问题。现在,一门新的学问——
陀思妥耶夫斯基学,正在俄罗斯和世界各地悄然兴起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非功过,他对人类的评价和预言,自
有历史评说。武断地过早下结论,无疑是不适宜的。
有一位名叫艾亨瓦尔德的俄罗斯评论家写道:
“这位伟大的苦役犯,步履沉重,脸色苍白,目光如火,
拖着锁链,走过我国的文坛。他那疯狂的步伐,使我国文坛
至今犹迷离恍惚,如堕五里雾中。他在俄罗斯的自我意识的
颠蜂,打了一些至今犹无法辨认的信号,他那舌蔽唇焦之口
还说了一些预言和不祥的话。现在,斯人已去,我们只能独
自来猜测这些哑谜了。”
臧仲伦
一九九三年五月,于北京大学承泽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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