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幕时舞台全黑,隔十秒钟,渐明。
景——大致和序幕相同,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。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,在周宅的客厅里。
壁龛的帷慢还是深掩着,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。中间的门开着,隔一层铁纱门,从纱门望出去,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,并且听见蝉在叫。吉过的衣服柜,铺上一张黄桌布,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,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,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。柜前面狭长的矮几,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。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,墙上,挂一幅油画。炉前有两把圈椅,背朝着墙。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,前面的个涛凳有绿花的椅垫,左角的长沙发辽不旧,上面放着三、四个缎制的厚垫子。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,台中两个个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,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。
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,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,屋里家具非常洁净,有金寓的地方都放着光彩。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,空气氏压着。外面没有阳光,天空灰暗,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。
(开幕时,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,背着观众滤药,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,一面在揩汗。鲁贵(她的父亲)在沙发旁擦着矮儿上零碎的银家具,很吃力地;领上冒着汗珠。(四凤约有十七八岁,脸上红润,是个健康的少女。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,手很白很大,走起路来,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。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,粗山东绸的裤子,一双略旧的布鞋。她全身都非常整洁,举动虽然很活泼,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,她说话很大方,很爽快,却很有分寸。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,也能敛一敛眉头,很庄严地注视着。她有大的嘴,嘴唇自然红艳艳的,很宽、很厚,当着她笑的时候,牙齿整齐地露出来,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。然而地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。她的面色不十分白,天气热,鼻尖微微有点汗,她时时用手绢揩着。她很爱笑,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,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。
(她的父亲——鲁贵——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,神气萎缩,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。他的嘴唇,松弛地垂下来,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,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。他的身体较胖,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,但是总能很卑贱地滔笑着。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,他很懂事,尤其是限懂礼节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,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“是”。也的眼睛锐利,常常贪婪地窥视着,如一只狼。他很能计算的。虽然这样,他的胆量不算大;全部看去,他还是萎缩的。他穿的虽然华丽,但是不整齐的。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,脚下是他刚剃好的黄皮鞋。时而,他用自己的衣襟楷脸上的油汗。
鲁 贵 (喘着气)四凤!
鲁四凤 (只做不听见,依然滤她的汤药)
鲁 贵 四凤!
鲁四凤 (看了她的父亲一眼)喝,真热。(走向右边的衣柜旁,寻一把芭蕉扇,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扇着)
鲁 贵 (望着她,停下工作)四凤,你听见了没有?
鲁四凤 (颂厌地,冷冷地旨着她的父亲)是!爸!干什么?
鲁 贵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?
鲁四凤都知道了。
鲁 贵 (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,只好是抗议似地)妈的,这孩子!
鲁四凤 (回过头来。脸正向观众)您少说闲话吧!(挥扇,嘘出一口气)呵!天气这样闷热,回头多半下雨。(忽然)老爷出门穿的皮鞋,您擦好了没有?(到鲁贵面前,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)这是您擦的!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,——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。
鲁 贵 (一把抢过鞋来)我的事用不着你管。(将鞋扔在地上)四凤,你听着,我再跟你说一遍,回头见着你妈,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。
鲁四凤 (不耐烦地)听见了。
鲁 贵 (自傲地)叫她想想,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,还是她有眼力。
鲁四凤 (轻蔑地笑)自然您有眼力啊!
鲁 贵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,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,喝的好,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,晚上还是听她的话,回家睡觉。
鲁四凤那倒不目告诉,妈自然会问的。
鲁 贵 (得意)还有啦,钱,(贪婪地笑着)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!
鲁四凤钱!?
鲁 贵 这两年的工钱,赏钱,还有(慢慢地)那零零碎碎的,他们……
鲁四风 (赶紧接下去,不愿听他要说的话)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?喝了!赌了!
鲁 贵 (笑。掩饰自己)你看,你看,你又那样。急,急,急什么?我不跟你要钱。喂,我说.我说的是──(低声)他──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?
鲁四凤 (惊讶地)他?谁呀?
鲁 贵 (索性说出来)大少爷。
鲁四风 (红验,声略高,走到鲁贵面前)准说大少爷给我钱?爸爸,您别又穷疯了,胡说乱道的。
鲁 贵 (鄙笑着)好,好,好,没有,没有。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?(鄙吝地)我不是跟你要钱,你放心。我说啊,你等你妈来,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,叫她也开开眼。
鲁四凤哼.妈不像您,见钱就忘了命。(回到中间茶桌滤药)
鲁 贵 (坐在长沙发上)钱不钱,你没有你爸爸成么?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,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。你能每天吃着喝着,这大热夭还穿得上小纺绸么?
鲁四凤 (回过头)哼,妈是个本分人,念过书的,讲脸,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。
鲁 贵 什么脸不脸?又是你妈的那一套!你是谁家的小姐?——妈的、底下人的女儿、帮了人就夫了身份啦。
鲁四凤 (气得只看父亲,忽然厌恶地)爸,您看您那一脸的油,——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。
鲁 贵 (汹汹地)讲脸呢,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,你看她,她要脸!跑他妈的八百里外,女学堂里当老妈,为着一月八块钱,两年才回一趟家。这叫本分,还念过书呢;简直是没出息。
鲁四凤 (忍气)爸爸,您留几句回家说吧,这是人家周公馆!
鲁 贵 咦,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!我跟你说,你的妈……
鲁四凤 (突然)我可忍了好半天了。我跟您先说下,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。这次,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。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,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。
鲁 贵 我,我,我做了什么事啦?(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分)喝点,赌点,玩点,这三样,我快五十的人啦,还怕他么?
鲁四凤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!——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,您偷偷地花了,他知道了,就不会答应您!鲁贵那他敢怎么样,(高声地)他妈嫁给我,我就是他爸爸。
鲁四凤 (羞愧)小声点!这有什么喊头。——太太在楼上养病呢。
鲁 贵 哼!(滔滔地)我跟你说,我娶你妈,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。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,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,哪一个不说我鲁贵狐狐叫。来这里不到两个月,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,就说你哥哥,没有我,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?叫你妈说,她成么?——这样,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。这次回来,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,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,说不定就离了她,别看她替我养个女儿,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。
鲁四凤 (不愿听)哦,爸爸。
鲁 贵 哼,(骂得高兴了)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。
鲁四凤哥哥哪点对不起您,您这样骂他于什么?
鲁 贵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?当大兵,拉包月车,十机器匠,念书上学,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?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,他又跟工头闹起来,把人家打啦。
鲁四风 (小心地)我听说,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,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?
鲁 贵 反正这孩子混蛋,吃人家的钱粮,就得听人家的话。好好地,要罢工,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!
鲁四风您听错了吧,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,不是找您求情来的。
鲁 贵 (得意)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,我不能不管啦。
鲁四凤 (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,叹了一日气)好,您歇歇吧,我要上楼跟大大送药去了。(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)鲁贵你先停一停,我再说一句话。
鲁四风 (打岔)开午饭了,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?
鲁 贵 那用不着我,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。
鲁四凤 (闪避地)哦,好极了,那我走了。
鲁 贵 (拦住她)四凤,你别忙,我跟你商量点事。
鲁四凤什么?
鲁 贵 你听啊,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?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。
鲁四凤好极了,(口快地)我要是大少爷,我一个于也不给您。
鲁 贵 (鄙笑)你这后对极了!四块饯,够于什么的,还了点账,就干了。
鲁四风 (伶俐地笑着)用日回头您跟哥哥要吧。
鲁 贵 四凤,别——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,现在你手下方便,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?
鲁四凤我没有钱。(停一下放下药碗)您真是还账了么?
鲁 贵(赌咒)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工八蛋!
鲁四凤您别骗我,说了实在的,我也好替您想想法。
鲁 贵 真的!——说起来这不怪我。昨天那几个零钱,大账还不够,小账剩点零,所以我就耍了两把,也许赢了钱,不都还了么?谁知运气下好,连喝带输,还倒欠了十来块。
鲁四凤这是真的?
鲁 贵 (真心地)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。
鲁四凤 (故意挪榆地)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,我也没有钱!(说毕就要拿起药碗)
鲁 贵 (着急)凤儿,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?你可是我的亲生孩鲁四凤(嘲笑地)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,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?
鲁 贵 (严重地)孩子,你可放明白点,你妈疼你,只在嘴上,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,都处处替你想。
鲁四凤 (明白地,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)您心里又要说什么?
鲁 贵 (亭一停,四面望了一望,更近地逼着四凤,佯笑)我说,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,大少爷,他说——
鲁四凤 (管不住自己)大少爷!大少爷!你疯了!——我走了,太太就要叫我呢。
鲁 贵 别走,我问你一句,前天!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。——
鲁四凤 (沉下脸)怎么样?(冷冷地看着鲁贵)
鲁 贵 (打量四凤周寻)嗯——(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)你这早上的戒指,(笑着)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?
鲁四凤 (厌恶地)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。
鲁 贵 (有点气,痛快地)你不心这样假门假事,你是我的女儿。(忽然贪婪地笑着)一个当差的女儿,收人家点东西,用人家一点钱,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。这不要紧,我都明白。
鲁四凤好吧,那么你说吧,究竟要多少钱用?
鲁 贵 不多,三十块钱就成了。
鲁四凤哦,(恶意地)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。我走了。
鲁 贵 (恼羞)好孩子,你以为我真装糊涂,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事么?
鲁四凤 (惹怒)您是父亲么?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?
鲁 贵 (恶相地)我是你的爸爸,我就要管你。我问你,前天晚上——
鲁四凤前天晚上?
鲁 贵 我不在家,你半夜才回来,以前你干什么?
鲁四凤 (掩饰)我替太太找东西呢。
鲁 贵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?
鲁四凤 (轻蔑地)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。
鲁 贵 好文明词!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。
鲁四凤那有什么说不上!
鲁 贵 什么?说!
鲁四凤那是太大听说者爷刚回来,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。
鲁 贵 哦,(氏声,恐吓地)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准?坐着汽车,醉醇醇,只对你说胡活的那位是谁呀?(得意地微笑)
鲁四凤 (惊吓)那,那——
鲁 贵 (大笑)哦,你不用说了,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!——哼,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,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!(突然严厉)我问你,他是谁?你说。
鲁四凤他,他是——
(鲁大海进——四凤的哥哥,鲁贵的半子——他身体魁伟,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他的锐利的眼,两颊微微地向内凹。显着颧骨异常突出,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,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,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、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。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,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候,他词锋是锐利的。现在炮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,矿里罢了工,他是煽动者之一,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,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,胡须乱蓬蓬的,看去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,只有逼近地观察他,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,还正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年轻,一样地热,都是火山的爆发,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,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,油渍的草帽在手里,一双黑皮鞋,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里。进门的时候,也略微有点不自在,把胸膛敞开一部分,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。他说话很简短,表面是冷冷的。
鲁大海凤儿!
鲁四凤哥哥!
鲁 贵 (向四凤)你说呀!装什么哑巴。
鲁四凤 (看大海,有意义地开话头)哥哥!
鲁 贵 (不顾地)你哥哥来也得说呀。
鲁大海怎么回事?
鲁 贵 (看一看大海,又回头)你先别管。
鲁四凤 哥哥,没什么要紧的事。(向鲁贵)好吧,爸,我们回头商量,好吧?
鲁 贵 (了解地)回头商量?(肯定一下,再盯四凤一眼)那么,就这么办。(回头首大海澈慢地)咦,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?
鲁大海 (简单地)在门房等了半天,一个人也不理我,我就进来啦。
鲁 贵 大海,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,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。
鲁四凤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。
鲁 贵 (很有理由地〕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。
鲁大海 (冷冷地)他在哪儿?
鲁 贵 (故意地)他,谁是他?
鲁大海董事长。
鲁 贵 (教训的样子)老爷就是老爷,什么董事长,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。
鲁大海好,你跟我问他一声,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。
鲁 贵 我看,你先回家去。(有把握地)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。回头跟你妈、妹妹聚两天,等你妈去,你回到矿上,事情还是有的。
鲁大海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,我一个人要你说情,自己再回去?
鲁 贵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。
鲁大海 (没有办法)好,你先给我问他一声。我有点旁的事,要先跟他谈谈。
鲁四凤(希望他走)爸,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,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。
鲁 贵 (摇头)哼,我怕他下会见你吧。
鲁大海 (理直气壮)他应当见我,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。前天,我门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。
鲁 贵 (犹疑地)那我先跟你问问去。
鲁四凤你去吧。(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)
鲁 贵 (转过来)他要是见你,你可少说粗话,听见了没有?(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的步伐,进了书房)
鲁大海 (目送鲁贵进了书房)哼,他忘了他还是个人。
鲁四凤哥哥,你别这样说。(略顿,嗟叹地)无论如何,他总是我们的父亲。
鲁大海 (望着四凤)他是你的,我并不认识他。
鲁四凤 (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,跑到书房门口,望了一望)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,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!
鲁大海 (轻蔑地望着四凤)好。妈也快回来了,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,好好回家去。
鲁四凤 (惊讶)为什么?
鲁大海 (筒短地)这不是你注的地方。
鲁四凤为什么?
鲁大海我——恨他们。
鲁四凤哦!
鲁大海 (刻毒地)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。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。(略顿,缓缓地)我恨他们。
鲁四凤你看见什么?
鲁大海凤儿,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,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!
鲁四凤你别胡说,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。
鲁大海 (忽然)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,在花园里躺着,脸色发白,闭着眼睛,像是要死的样子,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,我们董事长的儿子。啊,报应,报应。
鲁四凤 (气)你——(忽然)他待人顶好,你知道么?
鲁大海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,他自然可以行善。
鲁四凤 (看大海)两年我不见你,你变了。
鲁大海我在矿上干了两年,我没有变,我看你变了。
鲁四凤你的话我有点不懂,你好像——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。
鲁大海你是要骂我么?“少爷?”哼,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!(鲁贵由左边书房迸)
鲁 贵 (向大海)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,我正要说话,接着又来一个。我看,我们先下去坐坐吧。
鲁大海那我还是自己进去。
鲁 贵 (拦住他)干什么?
鲁四凤不,不。
鲁大海也好,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。
鲁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。老头说不见就不见,在下房再等一等,算什么?我跟你走,这么大院子,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。(走向中门,回头)四凤,你先别走,我就回来,你听见没有?
鲁四凤你去吧。
〔鲁贵、大海同下。
鲁四凤 (厌倦地摸着前额,自语)哦,妈呀!
〔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,唤着“四凤!”
疾步中夹杂着跳跃,渐渐移近中间门口。
鲁四凤 (有点惊慌)哦,二少爷。
〔门口的声音。
〔声:四凤!四凤!你在哪儿?
〔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。
〔声:四凤,你在这屋子里么?
〔周冲进。他身体很个,却有着大的心,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。他年青,才十七岁,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,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。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,脸色通红,冒着汗,他在笑。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,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,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。他低声唤着四凤。
周 冲 四凤!四凤!(四凤望一望)咦,她上哪儿去了?(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,开开门,低声)四凤你出来,四凤,我告诉你一件事。四凤,一件喜事。(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,更低声)四凤。
[里面的声音:(严峻地)是冲儿么?
周 冲 (胆怯地)是我,爸爸。
[里面的声音:你在干什么?
周 冲 嗯,我叫四凤呢。
(里面的声音:(命令地)快去,她不在这儿。
[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,做了一个鬼脸。
周 冲 咦,奇怪。
[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,一路低低唤着四凤。
鲁四凤 (看见周冲己走,呼出一口气)他走了!(焦的地望着通花园的门)
(鲁贵由中门进。
鲁 贵 (向四凤)刚才是谁在喊你?
鲁四凤二少爷。
鲁 贵 他叫你干什么?
鲁四凤谁知道。
鲁 贵 (责备地)你为什么不理他?
鲁四凤哦,我(擦眼泪)——不是您叫我等着么?
鲁 贵 (安慰地)怎么,你哭了么?
鲁四凤我没哭。
鲁 贵 孩子,哭什么,这有什么难过?(仿佛在做戏)谁叫我们穷呢?穷人没有什么讲究。没法子,什么事都忍着点,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。
鲁四凤 (抬起头)得了,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。
鲁 贵 (不好意思)你看,刚才我走到下房,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,当着上上下下的人,我看没有二十块钱,简直圆不下这个脸。
鲁四凤 (拿出钱来)我的都在这儿。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,现在你先拿去用吧。
鲁 贵 (佯辞)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?
鲁四凤得了,您别这样客气啦。
鲁 贵 (笑着接下钱,数)只十二块?
鲁四凤 (坦白地)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。
鲁 贵 那么,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,怎么打发呢?
鲁四凤 (忍着气)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。回头,见着妈,再想别的法子,这钱,您留着自己用吧。
鲁 贵 (高兴地)这给我啦,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。——哦,好孩子,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。
鲁四凤 (没有办法)这样,您让我上楼去吧。
鲁 贵 你看,谁管过你啦。去吧,跟太太说一声,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。
鲁四凤知道,忘不了。(拿药走)
鲁 贵 (得意)对了,四凤,我还告诉你一件事。
鲁四凤您留着以后再说吧,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。
鲁 贵 (暗示昔)你看,这是你自己的事。(假笑)
鲁四凤 (沉下验)我又有什么事?(放下药碗)好,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。
鲁 贵 你瞧瞧,又急了。真快成小姐了,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。
鲁四凤我沉得住气,您尽管说吧。
鲁 贵 孩子,你别这样,(正经地)我劝你小心点。
鲁四凤 (嘲弄地)我现在钱也没有了,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?
鲁 贵 我跟你说,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。
鲁四凤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?
鲁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。
鲁四凤为什么?
鲁 贵 为什么?我先提你个醒。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,太太跟老爷不好。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,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。
鲁四凤这我都知道。
鲁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,还好。
鲁四凤当后娘只好这样。
鲁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,老爷在矿上的时候,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?
鲁四凤不是半夜里闹鬼么?
鲁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?
鲁四凤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,有时哭,有时笑的,听说这屋子死过人,屈死鬼。
鲁 贵 鬼!一点也不错,——我可偷偷地看见啦。
鲁四凤什么,您看见,您看见什么?鬼?
鲁 贵 (自负地)那是你爸爸的造化。
鲁四凤您说。
鲁 贵那时你还没有来,老爷在矿上,那么大,阴森森的院子,只有太太,二少爷,大少爷住。那时这屋子就闹鬼,二少爷小孩,胆小,叫我在他门口睡。那时是秋天,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,说客厅又闹鬼,叫我一个人去看看。二少爷的脸发青,我也直发毛。可是我是刚来的底下人,少爷说了,我怎么好不去呢?
鲁四凤您去了没有?
鲁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,穿过荷花池,就愉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,就听见这屋子里嗽瞅地像一个女鬼在哭。哭得惨!心里越怕,越想看。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,向里一望。
鲁四凤(喘气)您瞧见什么?
鲁 贵 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,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,并排地坐着,像是一男一女,背朝着我,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,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。
鲁四凤哦,这屋子有鬼是真的。
鲁 贵 可不是?我就是乘着酒劲,朝着窗户缝,轻轻地咳嗽一声。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,都向我这边望: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,这我可真见了鬼了。
鲁四凤鬼么?什么样?(停一下,鲁贵四面望一望)谁?
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,(回头低声)一一是我们的太太。
鲁四凤太太?——那个男的呢?
鲁 贵 那个男鬼,你别怕,——就是大少爷。
鲁四凤他?
鲁 贵 就是他,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。
鲁四凤我不信,您看错了吧?
鲁 贵 你别骗自己。所以孩子,你看开点.别糊涂,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。
鲁四凤 (摇头)不,不对,他不会这样。
鲁 贵 你忘了,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。
鲁四凤我不信,不,不像。
鲁 贵 好,信不信都在你,反正我先告诉你,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,就是因为你,因为你同——
鲁四凤 (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)太太知道您在门口,一定不会饶您的。
鲁 贵 是啊,我吓了一身汗,我没等他们出来,我就跑了。
鲁四凤那么,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?
鲁 贵 他问我,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。
鲁四凤哼,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?
鲁 贵 她当然厉害,拿话套了我十几回,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,这两年过去,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。
鲁四凤 (自语)不,不,我不信——就是有了这样的事,他也会告诉我的。
鲁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。你想想,你是谁?他是谁?你没有个好爸爸,跟人家当底下人,人家当真心地待你?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,你,就凭你……
鲁四凤 (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)您别说了!(忽然站起来)妈今天回家,您看我太快活是么?您说这些瞎话——这些瞎话!哦,您一边去吧。
鲁 贵 你看你,告诉你真话,叫你聪明点。你反而生气了,唉,你呀!(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,他傲然地,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,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。他走到茶几旁,从烟筒里,抽出一支烟,预备点上,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,于是改了主张,很熟练地偷了儿支烟卷同雪茄,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艰的烟盒里)
鲁四凤 (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,轻蔑地)哦,就这么一点事么?那么,我知道了。
(四凤拿起药碗就走。
鲁 贵 你别说,我的话没说完。
鲁四凤没说完?
鲁 贵 这刚到正题。
鲁四凤对不起您老人家,我不愿意听了。(反身就走)
鲁 贵 (拉住她的手)你得听!
鲁四凤放开我!(急)——我喊啦。
鲁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,你再闹。(对着四凤的耳朵)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。(放手)
鲁四凤 (变色)什么?
鲁 贵 你妈一下火车,就到这儿公馆来。
鲁四凤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,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?我每天晚上,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,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?
鲁 贵 不是我,四凤小姐,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。
鲁四凤太太要她来?
鲁 贵 嗯,(神秘地)奇怪不是,没亲没故。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。
鲁四凤哦,天!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?
鲁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,做诗写字,装着病不下来?
鲁四凤老爷一回家,太太向来是这样。
鲁 贵 这次不对吧?
鲁四凤那么,您快说出来。
鲁 贵 你一点不觉得?——大少爷没提过什么?
鲁四凤我知道这半年多,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。
鲁 贵 真的么?——那么太太对你呢。
鲁四凤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。
鲁 贵 那就对了!——我告诉你,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。这次,她自己要对你妈说,叫她带着你卷铺盖,滚蛋!
鲁四凤 (低声)她要我走——可是——为什么?
鲁 贵 哼!那你自己明白吧。——还有—
鲁四凤 (低声)要妈来干什么?
鲁 贵 对了,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。
鲁四凤 (突然明白)哦,爸爸,无论如何,我在这儿的事,不能让妈知道的。(惧悔交集,大恸)哦,爸爸,您想,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,她嘱咐过您,好好地看着我,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。您下听,您要我来。妈不知道这些事,妈疼我,妈爱我,我是妈的好孩子,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。(扑在桌上)我的妈呀!
鲁 贵 孩子!(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,他轻轻地抚着四凤)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了吧,爸疼你,不要怕!不要伯!她不敢怎么样,她不会辞你的。
鲁四凤她为什么不?她恨我,她恨我。
鲁 贵 她恨你,可是,哼,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叫她伯的。
鲁四凤她会怕谁?
鲁 贵哼,她伯你的爸爸!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。你爸爸会抓鬼。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,她说你妈来的时候,要我叫你妈来。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,我就猜了一半,我顺便就把那大半夜的事提了两句,她是机灵人,不会不懂的。——哼,她要是跟我装蒜,现在老爷在家,我们就是个麻烦;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,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,我就跟谁拚了。
鲁四凤爸爸,(抬起头)您可不要胡来!
鲁 贵 这家除了老头,我谁也看不上眼。别着急,有你爸爸。再说,也许是我瞎猜,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。她外面倒是跟我说,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,总想见见谈谈。
鲁四凤 (忽然谛听)爸,别说话,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(指左边)咳嗽似的。
鲁 贵 (听一下)别是太太吧?(走到通饭厅的门前,由锁眼窥视,忙回来)可不是她,奇怪,她下楼来了。
鲁四凤(擦眼泪)爸爸,擦干了么?
鲁 贵 别慌,别露相,什么话也别提。我走了。
鲁四凤嗯,妈来了,您先告诉我一声。
鲁 贵 对了,见着你妈,就当什么都不知道,听见了没有?(走到中门,又回头)别忘了,跟太太说鲁贵惦记者太太的病。(鲁贵慌忙由中门下。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,至门前,周蘩漪进。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。她的脸色苍白,只有嘴唇微红,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。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,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,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,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。她的嘴角向后略弯,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。她那雪白细长的手,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,接着自己瘦弱的胸。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,地才摸模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,喘出一口气。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,有她的文弱,她的哀静.她的明慧,——她对诗文的爱好,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:左她的心。他的胆量,她的狂热的思想,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。整个地来看她,她似乎是一个水晶,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,她的明 </PGN0047.TXT/PGN>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,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;但是当地陷于情感的冥想中,忽然愉快地笑着;当着她见着她所爱的,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险上,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,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,应当被人爱的,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,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。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,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,不,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。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,忧烦的,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,地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,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。[她通身是黑色。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。她拿着一把团扇,挂在手指上,走进来。她的眼眶略微有点塌进,很自然地望着四凤。
鲁四凤 (奇怪地)太太!怎么您下楼来啦?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!
周蘩漪(咳)老爷在书房里么?
鲁四凤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。
周蘩漪谁来?
鲁四凤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,现在不知道是谁。您预备见他?
周蘩漪不。——老妈子告诉我说,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,是么?
鲁四凤是的,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,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。
周蘩漪谁说要搬房子?
鲁四凤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。
周蘩漪 (停一下,忽然)怎么不告诉我一声?
鲁四凤老爷说太太不舒服,怕您听着嫌麻烦。
周蘩漪 (又停一下,看看四面)两礼拜没下来,这屋子改了样子了。
鲁四凤是的,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,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几件走。这是老爷自己摆的。
周蘩漪 (看看右面的衣柜)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,又拿来了。(叹气)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,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。(咳,坐下)
鲁四凤太太,您脸上像是发烧,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。
周蘩漪不,楼上太热。(咳)
鲁四凤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,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。
周蘩漪我不愿意躺在床上。——喂,我忘了,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?
鲁四凤前天晚上。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利害,叫我们别惊醒您,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。
周蘩漪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。
鲁四凤嗯,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,到晚上才上楼看您。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。
周蘩漪 (不经意地)哦,哦,——怎么,楼下也这么闷热。
鲁四凤对了,闷的很。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,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。
周蘩漪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,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。
(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,她望着四凤,又故意地转过头去。
周蘩漪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?
鲁四凤大概是很忙。
周蘩漪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上?
鲁四凤我不知道。
周蘩漪你没有听见说么?
鲁四凤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跟他检衣裳。
周蘩漪你父亲干什么呢?
鲁四凤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。——他说,他问太太的病。
周蘩漪他倒是惦记着我。(停一下忽然)他现在还没起来么?
鲁四凤谁?
周蘩漪 (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.忙收敛一下)嗯,——自然是大少爷。
鲁四凤我不知道。
周蘩漪 (看了她一眼)嗯?
鲁四凤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。
周蘩漪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?
鲁四风 (红脸)您想,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,我怎么知道。
周蘩漪 (不自主地,尖酸)哦,你每天晚上回家睡!(觉得失言)老爷回来,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,你怎么天夭要回家呢?
鲁四凤太太,不是您吩咐过,叫我回去睡么?
周蘩漪那时是老爷不在家。
鲁四凤我怕老爷念经吃素,不喜欢我们伺候他,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。
周蘩漪哦,(看四凤,想着自己的经历)嗯,(低语)难说的很。(忽而拾起头来,眼睛张开)这么说,他在这几天就走,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?
鲁四凤 (胆怯地)您说的是大少爷?
周蘩漪 (斜着看四凤)嗯!
鲁四凤我没听见。(嗫需地)他,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,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。
周蘩漪他又喝醉了上?
鲁四凤我不清楚。——(想找一个新题目)太太,您吃药吧。
周蘩漪谁说我要吃药?
鲁四凤老爷吩咐的。
周蘩漪我并没请医生,哪里来的药?
鲁四凤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,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,就叫抓一付。说太太一醒,就跟您煎上。
周蘩漪煎好了没有?
鲁四凤煎好,凉在这儿好半天啦。
[四凤端过药碗来。
鲁四凤您喝吧。
周蘩漪 (喝一口)苦的很。谁煎的?
鲁四凤我。
周蘩漪太不好喝,倒了它吧!
鲁四凤倒了它?
周蘩漪嗯?好,(想起朴园严厉的脸)要不,你先把它放在那儿。不,(厌恶)你还是倒了它。
鲁四凤 (犹豫)嗯。
周蘩漪这些年喝这种苦药,我大概是喝够了。
鲁四凤 (拿着药碗)您忍一忍喝了吧。还是苦药能够治病。
周蘩漪 (心里忽然恨起她来)谁要你劝我?倒掉!(自己觉得失了身分)这次老爷回来,我听老妈子说瘦了。
鲁四凤嗯,瘦多了,也黑多了。听说矿上正在罢工,老爷很着急的。
周蘩漪老爷很不高兴么?
鲁四凤老爷还是那样,除了会客,念念经,打打坐,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。
周蘩漪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?
鲁四凤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,没说话,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。——对了,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。
周蘩漪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,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。——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,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。
鲁四凤二少爷总想见见您。
周蘩漪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。——(站起来,踱了两步)哦,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,家具都发了霉,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!
鲁四凤 (想想)太太,今天我想跟您告假。
周蘩漪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?——嗯,你父亲说过来着。
(花园里,周冲又在喊:“四风!四凤!”
周蘩漪你去看看,二少爷在喊你。
(周冲在喊:“四凤。”
鲁四凤在这儿。
[周冲由中门进,穿一套白西服上身。
周 冲 (进门只看见四凤)四凤,我找你一早晨。(看见蘩漪)妈,怎么您下楼来了?
周蘩漪冲儿,你的脸怎么这样红?
周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。(亲热地)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。您好一点儿没有?(坐在蘩漪身旁)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,您怎么总把门关上?
周蘩漪我想清静清静。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?四凤,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。你看你的脸通红。
(四凤由饭厅门口下。
周 冲 (高兴地)谢谢您。让我看看您。我看您很好,没有一点病。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?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,您看。父亲回家三天,您都没有见着他。
周蘩漪 (忧郁地看着冲)我心里不舒服。
周 冲 哦,妈,不要这样。父亲对不起您,可是他老了,我是您的将来,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,妈,您跟我们一块住,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。
周蘩漪 (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)快活?(忽然)冲儿,你是十七了吧?
周 冲 (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)妈,您看,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,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!
周蘩漪妈不是个好母亲。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。(沉思)——哦,十八年了,在这老房子里,你看,妈老了吧?
周 冲 不,妈,您想什么?
周蘩漪我不想什么。
周 冲 妈,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,新房子。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。
周蘩漪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?
周 冲 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?——不过我想他老了,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,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。——哦,妈,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?前年秋天,半夜里,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。
周蘩漪你不要再说了。
周 冲 妈,您也信这些话么?
周蘩漪我不相信,不过这老房子很怪,我很喜欢它,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,它拉着我,不让我走。
周 冲 (忽然高兴地)妈。——
(四凤拿汽水上。
鲁四凤 二少爷。
周 冲 (站起来)谢谢你。(四凤红脸)
(四凤倒汽水。
周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,好么?(四凤下)
周蘩漪 (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们)冲儿.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?
周 冲 (喝水)妈,我就想告诉您,那是因为,——(四凤进)——回头我告诉您。妈,您跟我画的扇面呢?
周蘩漪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?
周 冲 对了,您原谅我。我,我,——怎么这屋子这样热?
周蘩漪大概是窗户没有开。
周 冲 让我来开。
鲁四凤老爷说过不叫开,说外面比屋里热。
周蘩漪不,四凤,开开它。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,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。(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慢)
周 冲 (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)四凤,你不要动。让我 来。(走过去)
鲁四凤我一个人成,二少爷。
周 冲 (争执着)让我。(二人拿起花盆,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,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)怎么佯?四凤?(拿着她的手)
鲁四凤 (抽出自己的手)没有什么,二少爷。
周 冲 不要紧、我跟你拿点橡皮膏。
周蘩漪冲儿,不用了。——(转头向四凤)你到厨房去看一看,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?
(四凤由中门下,冲望着地下去。
周蘩漪冲儿,(冲回来)坐下。你说吧。
周 冲 (看看蘩漪,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)妈,我这两天很快活。
周蘩漪在这家电,你能快活,自然是好现象。
周 冲 妈,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,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。您最大胆,最有想象,又,最同情我的思想的。
周蘩漪那我很欢喜。
周 冲 妈,我要告诉您一件事,——不,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。
周蘩漪你先说给我听听。
周 冲 妈,(神秘地)您不说我么?
周蘩漪我不说你,孩子,你说吧。
周 冲 (高兴地)哦,妈——(又停下了,迟疑着)不,不,不,我不说了。
周蘩漪 (笑了)为什么?
周 冲 我,我怕您生气。(停)我说了以后,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?
周蘩漪傻孩子,妈永远是喜欢你的。
周 冲 (笑)我的好妈妈。真的,您还喜欢我,不生气?
周蘩漪嗯,真的——你说吧。
周 冲 妈,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。
周蘩漪嗯,我不笑话你。
周 冲 真的?
周蘩漪真的!
周 冲 妈,我现在喜欢一个人。
周蘩漪哦!(证实了她的疑惧)哦!
周 冲 (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)妈,您看,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。
周蘩漪下。 不,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,——叫我觉得我自己……——哦,不,不,不。你说吧。这个女孩子是谁?
周 冲 她是世界上最——(看一看蘩漪)不,妈,您看您又要笑话我。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。她心地单纯.她懂得活着的快乐,她知道同情,她明白劳动有意义。最好的,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。
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?她念过书么?
周 冲 自然没念过书。这是她,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,然而这并不怪她。
周蘩漪哦。(眼睛暗下来,不得不问下一句,沉重地)冲儿,你说的不是——四凤?
周 冲 是,妈妈。——妈,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,您不会不同情我的。
周蘩漪 (惊愕,停,自语)怎么,我自己的孩子也……
周 冲 (焦灼)您不愿意么?您以为我做惜了么?
周蘩漪不,不,那倒不。我怕她这佯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。
周 冲 不,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,并且她懂得我。
周蘩漪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?
周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。
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?
周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。
周蘩漪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。不过我怕你走错了。第一,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。你要是喜欢她,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。
周 冲 妈,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?
周蘩漪冲儿,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。
周 冲 妈,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。她是最纯洁,最有主张的好孩子,昨天我跟她求婚——
周蘩漪 (更惊愕)什么?求婚?(这两个字叫她想笑)你跟她求婚?
周 冲 (很正经地,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)不,妈,您不要笑!她拒绝我了。——可是我很高兴,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。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。
周蘩漪哦,拒绝!(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)她还”拒绝”你。——哼,我明白她。
周 冲 你以为她不答应我,是故意地虚伪么?不,不,她说,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。
周蘩漪她没有说谁?
周 冲 我没有问。总是她的邻居,常见的人吧。——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,我爱她,她会渐渐地明白我,喜欢我的。
周蘩漪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。
周 冲 妈妈,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?四凤是个好女孩子,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,敬重您的。
周蘩漪你现在预备怎么样?
周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。
周蘩漪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!
周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。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。如果她不愿意我,我仍然是尊重她,帮助她的。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,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。
周蘩漪你真是个孩子。
周 冲 (不高兴地)我不是孩子。我不是孩子。
周蘩漪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。
周 冲 我不相信。——(有点沮丧)得了,妈,我们下谈这个吧。哦,昨天我见着哥哥,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,他明天就走,他说他太忙,他叫我告诉您一声,他不上搂见您了。您不会怪他吧?
周蘩漪为什么?怪他?
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。妈,您想,他自幼就没有母亲,性情自然容易古怪。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,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。
周蘩漪你父亲回来了,你少说哥哥的母亲,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,叫一家子不高兴。
周 冲 妈,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,他喝酒喝得很多,脾气很暴,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,不知干什么?
周蘩漪他还怎么样?
周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。他拉着我的手,跟我说,他恨他自己,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。
周蘩漪哦!
周 冲 最后他忽然说,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!
周蘩漪 (自语)从前?
周 冲 说完就大哭,当时就逼着我,要我离开他的屋子。
周蘩漪他还说什么后来么?
周 冲 没有,他很寂寞的样子,我替他很难过,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?
周蘩漪 (喃喃地)谁知道呢?谁知道呢?
周 冲 (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,回头看)咦,哥哥进来了。
(中门大开,周萍进。他约莫有二十八九,颜色苍白,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。他的面目清秀,甚至于可以说美,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。他有宽而黑的眉毛,有厚的耳垂,粗大的手掌,乍一看,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;不过,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,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,他是经过了雕琢的,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,戎为精细而优美了;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,火炽的,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“蛮”力,也就因为郁闷.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,我为怀疑的,怯弱的,莫名其妙的了。和他淡两三句话,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,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,虽然也开花结实,但是空虚脆弱,经不起现实的风霜。在他灰暗的眼神里,你看见了不定,犹疑,怯弱同冲突。当他的眼神暗下来,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,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,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,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。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,没有男子的胆量么?不,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,——哦,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,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,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,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身沮咒的事,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。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。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,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已,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。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,他在改,不,不如说在悔,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;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,他的热情,他的欲望,整个如潮水似地冲上来,淹没了他。他一星星的理智,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涡里,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。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。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,有情爱的,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,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。于是他痛苦了,他恨自己,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,敢做坏事的人,于是他会同情鲁贵。他又钦羡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,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“道德”生活下去,为“模范市民”,“模范家长”的人,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。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间里,除了一点倔强冷酷,——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,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——是一个无瑕的男子。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,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(回然他不能说不爱他),他觉得这样是卑鄙,像老鼠在狮子睡昔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,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,在他的直觉过去,理智冷回来的时候,他更刻毒地恨自己,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,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。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,他需要新的力,无论是什么,只要能帮助他,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,他愿意找。他见着四凤,当时就觉得她新鲜,她的“活”!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,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。她有“青春”,有“美”,有充溢着的血,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,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,渐渐地他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,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;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,(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)同一切细致的情绪,他觉得腻!(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,潜伏着;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,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,他怕,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。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,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,他想这样忘了自己,当然他也明白,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已心灵的药,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。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前的冲突,他想好好地侍她,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。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,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,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,他想“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!”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,然而着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,不时地,尤其是在蘩漪面前,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;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——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,走到任何地方。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,四风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,便不自主地纵于酒,于热烈的狂欢,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。于是他精神颓丧,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。[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,西服裤,漆皮鞋,没有修脸。整个是不整齐,他打着呵欠。
周 冲 哥哥。
周 萍 你在这儿。
周蘩漪 (觉得没有理她)萍!
周 萍 哦?(低了头,又抬起)您——您也在这儿。
周蘩漪我刚下楼来。
周 萍 (转头问冲)父亲没有出去吧?
周 冲 没有,你预备见他么?
周 萍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。(一直走向书房)
周 冲 你不要去。
周 萍 他老人家干什么呢?
周 冲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。我刚才见着他,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,叫我们在这儿等他。
周 萍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。(要走)
周 冲 不,哥哥,母亲说好久不见你。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,谈谈么?
周蘩漪你看,你让哥哥歇一歇,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。
周 萍 (有些烦)那也不见得,我总怕父亲回来,您很忙,所以——
周 冲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?
周蘩漪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?
周 冲 妈!
周 萍 您好一点了么?
周蘩漪谢谢你,我刚刚下楼。
周 萍 对了,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。
周蘩漪哦,(停)好得很。——什么时候回来呢?
周 萍 不一定,也许两年,也许三年。哦,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。
周 冲 窗户已经打开了。——我想,大概是大雨要来了。
周蘩漪 (停一停)你在矿上做什么呢?
周 冲 妈,你忘了,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。
周蘩漪这是理由么,萍?
周 萍 (拿起报纸看,遮掩自己)说不出来,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,烦得很。
周蘩漪 (笑)我怕你是胆小吧?
周 萍 怎么讲?
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,你忘了。
周 萍 没有忘。但是这儿我住厌了。
周蘩漪 (笑)假若我是你,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,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。
周 冲 妈,我不要您这样说话。
周 萍 (忧郁地)哼,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,我还配说厌恶别人?——(叹一口气)弟弟,我想回屋去了。(起立)
(书房门开。
周 冲 别走,这大概是爸爸来了。
(里面的声音:(书房门开一半,周朴园进、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)我的意思是这么办,没有问题了,很好,再见吧,不送。
[门大开,周朴园进,他的莫有五六十岁,鬓发已经斑白,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.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。像 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,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。他穿的衣服,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,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,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,长衫的领扣松散着,露着颈上的肉。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,整洁,没有一丝尘垢。他有些胖,背微微地伛倦,面色苍白,腮肉松弛地垂下来,眼眶略微下陷,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,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。他的险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忙碌,一种冷峭的目光和隅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,看出他平日的专横,自是和倔强。年轻时一切的冒失,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,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,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,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。在阳光底下,他的脸呈着很白色,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,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。他的下额的胡须已经灰白,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。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。
[他现在精神很饱满,沉重地走出来。
周 萍 (同时)爸。
周 冲 客走了?
周朴国 (点头,转向蘩漪)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,完全好了么?
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——回来身体好么?
周朴园还好。——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。冲儿,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?
周 冲 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。
周朴园 (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,沉重地,眼翻上来)谁告诉你的?我不在的时候,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?(坐在沙发上)
周蘩漪 (怕他又来教训)朴园,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。——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?
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,不生问题。
周 冲 爸爸,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?
周朴园谁是鲁大海?
周 冲 鲁贵的儿子。前年荐进去,这次当代表的。
周朴园这个人!我想这个人有背景,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。
周 冲 开除!爸爸,这个人脑筋很清楚,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。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。
周朴园哼,现在一般青年人,跟工人谈谈,说两三句不痛痒、同情的话,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!
周 冲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,我们应当同情的。并且我们这样享福,同他们争饭吃,是不对的。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。
周朴园 (眼翻上来)你知道社会是什么?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?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,对于这方面,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的多!
周 冲 (被压制下去,然而)爸,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。
周朴园(头扬起来)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。(向蘩漪)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。(看钟)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,嗯,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?
周 萍 爸,刚才我就想见您。
周朴园哦,什么事?
周 萍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。
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,你交代完了么?
周 萍 差不多完了。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,我不想看看就完事。
周朴园 (停一下,看萍)苦的事你成么?要做就做到底。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。
周 萍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不舒服,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。
周朴园让我想想。——(停)你可以明天起身,做哪一类事情,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。
[四凤由饭厅门入,端了碗普洱茶。
周 冲 (犹豫地)爸爸。
周朴园 (知道他又有新花样)嗯,你?
周 冲 我现在想踉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周朴园什么?
周 冲 (低下头)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。
周朴园哦。
周 冲 (鼓起勇气)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——
周朴园 (四风端茶,放朴园前)四凤,——(向冲)你先等一等。——(向四风)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?
鲁四凤煎好了。
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?
鲁四凤 (看蘩漪,不说话)
周蘩漪 (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)她刚才跟我倒来了,我没有喝。
周朴园为什么?(停,向四凤)药呢?
周蘩漪 (快说)倒了,我叫四凤倒了。
周朴园 (慢)倒了?哦?(更慢)倒了!——(向四凤)药还有么?
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。
周朴园 (低而缓地)倒了来。
周蘩漪 (反抗地)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。
周朴园 (向四凤,高声)倒了来。
[四凤走到左面倒药。
周 冲 爸,妈不愿意,您何必这样强迫呢?
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。(向蘩漪低声)你喝了,就会完全好的。(见四凤犹豫,指药)送到太太那里去。
周蘩漪 (顺忍地)好,先放在这儿。
周朴园 (不高兴地)不。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。
周蘩漪 (忽然)四凤,你把它拿走。
周朴园 (忽然严厉地)喝了它,不要任性,当着这么大的孩子。
周蘩漪 (声颤)我不想喝。
周朴园冲儿,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。
周 冲 (反抗地)爸!
周朴园 (怒视)去!
[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。
周朴园说,请母亲喝。
周 冲 (拿着药碗,手支颤,回头,高声)爸,您不要这样。
周朴园 (高声地)我要你说。
周 萍 (低头,至冲前,低声)听父亲的话吧,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。
周 冲 (无法,含着泪,向着母亲)您喝吧,为我喝一点吧,要不然,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。
周蘩漪 (恳求地)哦,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?
周朴园 (冷峻地)蘩漪,当了母亲的人,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,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,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。
周蘩漪 (四面看一看,望望朴园,又望望萍。拿起药,落下眼泪,忽而又放下)哦,不!我喝不下!
周朴园萍儿,劝你母亲喝下去。
周 萍 爸!我——
周朴园去,走到母亲面前!跪下,劝你的母亲。
(萍走至蘩漪前。
周 萍(求恕地)哦,爸爸!
周朴园 (高声)跪下!(萍望蘩漪和冲;蘩漪泪痕满面,冲身体发抖)叫你跪下!(萍正向下跪)
周蘩漪 (望着萍,不等萍跪下,急促地)我喝,我现在喝!(拿碗,喝了两口,气得眼泪又涌出来,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,咽下愤恨,一气喝下)哦……(哭着,由右边饭厅跑下)
(半晌。
周朴园 (看表)还有三分钟,(向冲)你刚才说的事呢?
周 冲 (抬头,慢慢地)什么?
周朴园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?——嗯,是怎么样,
周 冲 (低声)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。
周朴园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?
周 冲 (哭声)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,——妈的话是对的。(跑向饭厅)
周朴园冲儿,上哪儿去?
周 冲 到楼上去看看妈。
周朴园就这么跑了么?
周 冲 (抑制昔自己,走回去)是,爸,我要走了,您有事吩咐么?
周朴园去吧。(冲向饭厅走了两步)回来。
周 冲 爸爸。
周朴园你告诉你的母亲,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,跟她看病。
周 冲 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?
周朴园我看你的母亲,精神有点失常,病像是不轻。(回头向萍)我看,你也是一样。
周 萍 爸,我想下去,歇一回。
周朴园不,你不要走,我有话跟你说。(向冲)你告诉她,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,我在德国认识的。来了,叫她一定看一看,听见了没有?
周 冲 听见了。(走了两步)爸,没有事啦?
周朴园上去吧。
[冲由饭厅下。
周朴园 (回头向四凤)四凤,我记得我告诉过你,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。
鲁四凤是,老爷。(也由饭厅下)
(鲁贵由书房上。
鲁 贵 (见着老爷,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)老,老,老爷。客,客来了!
周朴园哦,先清到大客厅里去。
鲁 贵 是,老爷。(鲁贵下)
周朴园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?
周 萍 弟弟跟我开的。
周朴园关上,(擦眼镜)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,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。
周 萍 是。
周朴园 (擦着眼镜,看周围的家具)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。我从南边移到北边,搬了多少次家,总是不肯丢下的。(戴上眼镜,咳嗽一声)这屋子摆的样子,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,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。(踱到桌前,看桌上的相片)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。
周 萍 (强笑着)不过,爸爸,纪念母亲也不必——
周朴园 (突然抬起头来)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。
周 萍 (惊)什——什么?
周朴园 (低声走到萍的面前)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?并且——(停)——对不起你的母亲么?
周 萍 (失措)爸爸。
周朴园 (仁慈地,拿着萍的手)你是我的长子,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。(停,喘一口气严厉地)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,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。
周 萍 (更惊恐)爸,没有的事,没有,没有。
周朴园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。
周 萍 (失色)爸!
周朴园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,尤其是这两三个月,喝酒,赌钱,整夜地不回家。
周 萍 哦,(喘出一口气)您说的是——
周朴园这些事是真的么?(半晌)说实话!
周 萍 真的,爸爸。(红了脸)
周朴园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“自爱!”——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,
周 萍 记得。
周朴园你自己说一遍。
周 萍 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,母亲临死,自己替我起的名字。
周朴园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,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。
周 萍 是,爸爸,那是我一时的荒唐。
(鲁贵由书房上。
鲁贵老,老,老爷。客,——等,等,等了好半天啦。
周朴园知道。
[鲁贵退。
周朴园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,最有秩序的家庭,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,我教育出来的孩子,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。
周 萍 是,爸爸。
周朴园来人啦。(自语)哦,我有点累啦。(萍扶他至沙发坐)
(鲁贵上。
鲁 贵 老爷。
周朴园你请客到这边来坐。
鲁 贵 是,老爷。
周 萍 不,——爸,您歇一会吧。
周朴园不,你不要管。(向鲁贵)去,请进来。
鲁 贵 是,老爷。
(鲁贵下,朴园拿出一支雪茄,萍为他点上,朴园徐徐抽烟,端坐。